北疆的寒冬,远比京城来得更早,也更酷烈无情。
狂风如同发了疯的巨兽,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卷起漫天雪沫和沙砾,如同无数冰冷的刀子,狠狠地刮过将士们裸露在外的皮肤,留下道道血痕。
天地间一片苍茫混沌,视野所及,唯有白茫茫的雪原与铅灰色的天空,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冻结、被遗弃。
皇帝御驾亲征已近三月,战事虽在刘谨的铁腕掌控下稳步向前推进,但这极端恶劣的苦寒环境与敌军依仗地利进行的疯狂而绝望的负隅顽抗,让天朝军队的每一步推进,都显得异常艰难,代价惨重。
刘谨左臂上那道箭伤,因着这深入骨髓的严寒和接连不断、不容喘息的征战,愈合得极其缓慢,甚至时有反复。
伤口周围的肌肉僵硬麻木,稍一用力挥剑或拉弓,便是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尖锐地牵扯着他每一根敏锐的神经。
随军的王医官日日小心翼翼地为陛下换药,眉头从未有一刻舒展,几乎是带着哭腔反复恳切叮嘱,言明此伤最忌风寒与劳顿,务必、务必静养些时日。
然而,身处瞬息万变的前线,强敌环伺,虎视眈眈,他身为三军统帅,帝国的灵魂,又如何能真正放下一切,安心静养?
他只能将那蚀骨的疼痛死死压在心底,面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冷硬沉静、仿佛能掌控一切的模样,仿佛那不断渗血、反复折磨他的伤口,不是在他自己尊贵无比的血肉之躯上。
这夜,风雪尤其狂暴,如同万千怨魂在哭嚎。
牛皮营帐被吹得剧烈摇晃,猎猎作响,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这自然之威彻底撕裂、卷走。
帐内,虽然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尽力释放着热量,却依旧难以完全驱散那无孔不入、刺穿骨髓的寒意。
刘谨刚与几名心腹将领议定明日强攻一处关键敌军隘口的冒险方略,此刻正独自坐在简陋的帅案前,就着一盏在风中摇曳不定、忽明忽暗的牛油烛火,近乎贪婪地展开白日里由八百里加急拼死送到的一封家书。
依旧是那早已刻入骨髓的清秀熟悉的字迹,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可能引起他烦忧的话题,只絮絮地写着京中那些琐碎而温暖的日常:
坤宁宫庭院里那几株他偶尔会瞥一眼的石榴树,果实终于熟透了,红得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她带着兴奋的琛儿亲手摘了些最大最红的,仔细地洗净、剥开,学着古方酿成了几坛石榴酒,就埋在庭院的桂花树下,等着他凯旋回去一同品尝;
琛儿开始在上书房外的校场学习骑那匹特意为他驯养的小矮马了,小家伙初次上去时,吓得小脸发白,紧紧抓着马鞍,却倔强地抿着唇,死活不肯让身后的太监搀扶,
那执拗的小模样,像极了谁……字里行间,是她倾尽全力营造出的、一种近乎脆弱的平静与温暖假象,仿佛北疆的烽火与血腥,从未存在过。
只有在信纸最末端,那墨迹似乎因着长久的犹豫、担忧而略显凝滞、晕染开的地方,才小心翼翼地添着一行细若蚊蚋、几乎要融入纸张纹理的小字:
“闻北地苦寒,风霜如刀,不知夫君臂上旧伤,近日可还作痛?万望添衣保重,宁愿迟缓归期,亦勿强撑。妾与琛儿,日夜于佛前焚香祈祝,唯愿君平安。”
指尖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缓缓抚过那行承载了千钧重量的小字,刘谨冷峻如冰封湖面的眉眼,在跳跃昏黄的烛光下,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
仿佛能穿透这千里之遥,清晰地看到那个远在繁华京城、温暖坤宁宫中的女子,在提笔写下这行字时,那微微蹙起的秀眉,那眼中无法完全掩饰的浓重忧色,以及那强自压抑的、微微颤抖的指尖。
他几乎能身临其境般地想象出,当初她得知自己中箭消息时,那张瞬间血色尽褪、苍白如纸的脸庞,和那双总是含着温柔水光的眼眸里,是如何强行逼退惊惶、努力维持镇定的模样。
心中那片因杀戮和权谋而坚硬如铁石的角落,被这无声却滚烫的牵挂轻轻触动,泛起一丝混杂着奇异暖意与尖锐酸涩的涟漪。
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按照原样折好,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然后将其贴身收藏在胸前,紧贴着那件她亲手绣制、绣着并蒂莲的软甲内衬之外,仿佛这两层单薄的织物叠加,便能生出无穷的力量,足以抵挡帐外这欲要毁灭一切的狂风暴雪。
正欲起身活动一下因久坐而僵硬冰冷的肢体,左臂伤口处却猛地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猝不及防,让他控制不住地从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角瞬间渗出细密冰冷的冷汗,眼前阵阵发黑。
“陛下!”一直如同雕塑般守在帐外、耳听八方的亲卫首领听到这不同寻常的动静,立刻掀开厚重的帐帘闯入,见状大惊失色,声音都变了调,“可是伤口又崩裂了?末将这就去唤王医官!”
“朕说,无碍。”刘谨猛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用一个极其凌厉的手势打断亲卫的话,声音因强忍着一波波袭来的剧痛而显得异常沙哑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出去。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亲卫首领看着他苍白如雪的脸色和紧绷的下颌线,心中忧虑更甚,却不敢有丝毫违逆,只得咬牙应了声“是”,忧心忡忡地再次退了出去,将风雪重新隔绝在帐外。
帐内重归死寂,只剩下狂风更加疯狂的咆哮与炭火不甘的、细微的噼啪声。
刘谨颓然靠回坚硬的椅背,闭上那双能令千军万马胆寒的凤眸,急促地喘息着,清晰地感受着伤口处那一阵阵灼热尖锐的抽痛,如同有无数细小的冰锥在反复刺扎。
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临行前夜,她坐在灯下,为他绣制软甲内衬时那专注而温柔的眉眼;浮现出宫墙之上,她穿着繁复皇后礼服,在寒风中强忍泪光、努力挺直脊背为他送行的单薄身影;浮现出儿子刘琛那双酷似自己、却还纯净懵懂、充满依恋地望着他的眼神……
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而强烈的、名为“牵挂”的情绪,如同最坚韧的藤蔓,带着滚烫的温度,悄然破开他冰封的心防,紧紧地缠绕上他这颗早已习惯于在尸山血海与权力倾轧中保持冷酷与算计的心脏。
他不能倒在这里。绝不能。他曾经对她许下过不容违背的承诺,他必须活着回去,完好无损地回到她和孩子的身边。
这个念头,此刻竟比那至高无上的皇权、比那开疆拓土的野心,更加清晰地灼烧着他的意志。
猛地深吸一口帐内冰冷刺肺的空气,强行压下那令他不齿的、源自伤痛的虚弱感,刘谨重新睁开双眼,眸中已瞬间恢复了那一贯的、如同淬火寒铁般的锐利、冷静与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
他提高声音,对着帐外沉声吩咐,语气平稳得听不出一丝异样:“来人。去请王医官即刻过来一趟。另外,传朕军令,明日拂晓攻城计划不变,但执行方案改为第二套,前锋营校尉以上将领,半炷香后,中军帐听令!”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不容置疑,仿佛刚才那片刻因剧痛而显露的脆弱,只不过是风雪之夜的一个错觉。
唯有他垂在身侧、紧紧握成拳头的右手,那因过度用力而扭曲泛白、毫无血色的指节,才无声地泄露了那处伤口,依旧在如何疯狂地折磨着他钢铁般的意志。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被红墙黄瓦严密守护的坤宁宫内,李晩妤正从一场令人窒息的噩梦中骤然惊醒。
梦中,刘谨浑身浴血,玄色战袍破碎不堪,独自一人跋涉在无边无际、死寂冰冷的雪原之上,背影孤独而决绝,她在他身后声嘶力竭地呼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却仿佛听不见一般,始终不曾回头,最终被漫天风雪彻底吞噬。
“娘娘?您怎么了?”在外间守夜的宫女听到内室传来的急促喘息与细微响动,连忙掌着灯,脚步匆匆地进来,担忧地询问道。
李晩妤拥着锦被坐起,胸口仍在剧烈地起伏,额间尽是冷汗,脸色苍白得吓人,梦中那令人绝望的画面依旧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带来一阵阵心悸。
窗外,京城也飘起了今冬的第一场大雪,雪花簌簌落下,覆盖了琉璃碧瓦与汉白玉栏杆,世界一片诡异的寂静,而这寂静,却让她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与心慌意乱,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她哑着嗓子,努力平复着呼吸问道。
“回娘娘,刚过子时三刻。”宫女轻声回答,将灯盏放在床头的矮几上,昏黄的光线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李晩妤闻言,再无一丝睡意。她掀开锦被,赤着脚走到紧闭的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凛冽的寒风立刻裹挟着冰凉的雪粒呼啸着涌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肌肤上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她怔怔地望着北方那漆黑一片、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天际,心中那份不祥的预感与不安,如同这深沉的雪夜,漫无边际地扩散开来,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书案前,几乎是下意识地铺开信笺,研磨提笔,想要立刻给他写信,急切地询问他是否安好,倾诉这莫名缠绕着她的、令人恐惧的心悸。
然而,当饱蘸墨汁的笔尖即将触及那洁白纸张的瞬间,她却猛地顿住了。前线战事正值最紧要的关头,他必然在殚精竭虑,运筹帷幄,她怎能因自己一个虚无缥缈的噩梦、一阵无根无据的心慌,就去信打扰他,扰乱他必须保持绝对冷静的心绪?这岂不是太过任性,太过不懂事?
最终,她只是将白日里为了静心而反复抄录的一份据说能安神静心、消灾解厄的《金刚经》卷册,又从头至尾,极其工整、一笔一划地重新默写了一遍。
然后,她将这份墨迹未干的经卷,与自己日前特意前往皇家寺庙、三步一叩首、无比虔诚地为他求来的明黄色平安符,一同放入一个特制的防水锦囊中,用火漆仔细封好,吩咐值夜的大太监,明日一早,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的速度,动用最可靠的渠道,送往北疆陛下行营。
她所能做的,似乎永远只有这些看似微末的、却倾注了她全部思念、担忧与最深沉祈愿的小事。
她多么希望,自己的心意,能化作真实的力量,跨越这千山万水,护他周全。
雪夜深沉如墨,冰冷刺骨。
分隔两地的帝后,一个在苦寒边关忍着血肉之痛,于尸山血海中冷静地运筹帷幄,一个在重重深宫高墙内,对着漫天风雪忧心如焚,惴惴不安。
无情的烽火与遥远的山河阻隔了肉身的相聚,却让那份早已深入骨髓、超越生死的羁绊,在这无尽的担忧与固执的坚守中,被淬炼得愈发坚韧、愈发深沉,如同暗夜中不灭的星辰。
黎明将至,北疆那片被血染红的雪原上,新一轮更加残酷的厮杀即将拉开血腥的序幕。
而支撑着刘谨一次又一次踏过尸山血海、直面死亡阴影的,除了那与生俱来的帝王野心与征服欲,如今,更多了一份必须归去的、沉甸甸的承诺——对那个在坤宁宫里,点亮长明灯,日夜祈盼他平安的女人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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