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馆的电子屏在凌晨五点就亮起了“最后一声号角”的展览标识。
林默站在后台，手指反复摩挲着西装内袋里的怀表。
玻璃展柜里，那支军号被丝绒衬得愈发沉静，昨天深夜他亲手擦拭时，还在号嘴上摸到一道极细的凹痕——是李大勇用牙咬过的印记。
“林老师，该上台了。”李红梅的声音从耳麦里传来，她今天特意穿了件藏青色衬衫，领口别着枚铜制军号胸针，“观众席第三排有位穿灰大衣的奶奶，攥着块蓝布手帕，从进场就没松开过。”
林默深吸一口气，步上主舞台。
聚光灯亮起的瞬间，他看见观众席像被风吹动的麦浪——白发老人扶着助行器直起背，年轻姑娘把手机举得老高，而第三排那位奶奶，蓝布手帕已经湿了半边，正贴在眼尾轻轻按。
“七十年前，有个十六岁的小战士，抱着军号在雪地里爬了三公里。”林默的声音比预想中稳，“他的右手小指被炸断了，就用牙咬着号嘴；两条腿冻得没了知觉，就用手肘撑着往前挪。他说，‘号响了，战友们就知道阵地还在’。”
观众席传来抽噎声。
林默的目光扫过展柜，突然发现军号表面浮起一层薄雾般的光。
怀表在口袋里烫得惊人，他下意识按住表盖——这是“历史共鸣投影仪”启动前的征兆。
展馆的灯光突然暗了半拍。
当林默再睁眼时，脚下的红毯变成了结霜的冻土。
寒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不是2023年的空调风，是1950年长津湖的冷风。
“同志，借个火？”
沙哑的声音从右侧传来。
林默转头，看见个裹着破军大衣的小战士，左脸肿得老高，右手上缠着渗血的破布。
他怀里的军号泛着冷铁的光，号嘴上沾着暗红的血渍——和展柜里那支一模一样。
“李...大勇？”林默的喉咙发紧。
小战士愣了愣，咧嘴笑出颗虎牙：“您咋知道我名儿？卫生员说我命大，炮弹片擦着耳朵飞过去，没伤着脑子。”他说着就要解缠手的布，“您帮我看看，这手还能吹号不？刚才爬雪坡时，小拇指好像断了...”
林默看着那截扭曲的指节，胃里泛起酸。
他想开口说“能，你吹得比谁都响”，可话音被一声炸雷般的炮响碾碎了。
“敌人冲上来了！”远处传来嘶吼。
李大勇猛地撑起身子，军号磕在冻土上发出闷响。
他用没受伤的左手攥住号身，断指的右手凑到嘴边——林默这才看清，所谓“用牙咬着号嘴”，是他把整个号嘴塞进嘴里，用后槽牙死死咬住，鲜血顺着下巴滴在雪地上，染出一串红梅。
“哒——”
第一声号音破风而起。
林默看见李大勇的太阳穴青筋暴起，冻得发紫的嘴唇被号嘴硌出深深的牙印。
第二声、第三声，号声越来越亮，像把刀劈开阴云。
敌人的机枪扫过来时，他的后背绽开血花，可号嘴始终没松。
最后那声拖长的尾音里，林默听见他含糊的嘟囔：“娘...看，我吹得...响不...”
“轰——”
展馆的灯光骤然亮起。
林默踉跄着扶住讲台，耳边还响着那声穿透七十年的号音。
观众席一片寂静，直到扩音器里传来真实的冲锋号录音——是苏晚提前准备的，此刻正与历史的回响重叠。
“他真的存在。”不知谁轻声说。
穿灰大衣的奶奶突然站起来，蓝布手帕掉在地上。
她扶着前排椅背走向展柜，布满老年斑的手贴在玻璃上：“我是王贵山的老伴儿。老王一走三十年，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得让小勇子的号响出去’。”她转头看向林默，眼里有团火，“谢谢你，让我家老王闭了眼。”
展馆外的电子屏开始滚动播放热搜：#李大勇战斗记录被证实# 排在第一，刘振华老人的采访视频播放量破亿，评论区满是“已买去纪念馆的票”“帮英雄找家人”的留言。
李红梅举着手机冲进来，眼睛亮得像星子：“林老师，有位山东的王女士说，她奶奶的老照片背后写着‘大勇儿’，明天飞上海认亲！”
人群忽然让出条道。
张远航站在通道中间，西装皱巴巴的，领带歪在锁骨处。
他手里捏着个泛黄的信封，指节发白：“我...我爸是志愿军。”他声音发颤，“他临终前说，当年在阵地上捡了封家书，想捐给国家，可我觉得...觉得这些都是噱头。”他把信封递给林默，“现在我知道了，噱头能让人记住，也挺好的。”
林默接过信封，触到封皮上的折痕——是被反复摩挲过的。
张远航转身要走，又停住：“能...能让我听听那声号吗？”
夜很深了，展馆的灯陆续熄灭。
林默站在门口台阶上，怀表在掌心发烫。
他轻轻打开表盖，表盘中央不知何时多了道金色纹路，像道被风吹散的号音。
“你们看，”他对着夜空轻声说，“现在有更多人听见了。”
“那下一个，你想听谁的故事？”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默转身，看见苏晚抱着笔记本电脑，发梢还沾着展馆的暖气。
她屏幕上是档案馆的预约界面，“我查了，市档案馆有批1951年的战地通讯稿，还没电子化。”
晚风掀起她的围巾，林默望着她眼里的光，笑了：“哪里有需要被听见的声音，就去哪里。”
远处，档案馆的霓虹灯在夜色里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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