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博物馆修复室还蒙着层淡青色的雾,林默的指尖停在展柜玻璃上,倒影里怀表的轮廓在腕间若隐若现。
那顶军帽的光影昨夜又清晰了几分,帽徽处的光斑像团烧不尽的火,在他掌心烫出一片灼热。
在想什么?苏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咖啡的香气。
她把马克杯往他手边一放,发梢还沾着晨露,周老师说赵阿姨今早六点就到火车站了,陈叔让志强开了辆有暖风的车去接。
林默低头抿了口咖啡,温度刚好。
这是苏晚记熟了他的习惯——修复文物时只喝温的,太烫会抖手,太凉会分心。我在想爷爷。他摩挲着怀表链,金属扣上的划痕是爷爷当年修表时留下的,昨天整理资料,翻到他写的战地日记,里面夹着张老照片。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照片背面好像写了什么,我还没来得及细看。
苏晚没说话,伸手碰了碰他搁在展柜上的手背。
玻璃倒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身后是已经布置了半个月的展厅——火种墙占满整面墙,三十七个战士的名字在暖黄灯光下泛着微光,每个名字旁都贴着他们的故事:李大山的破水壶、王秀芝的山茶花标本、周庆生的棉鞋里塞着的半块炒面......
叮咚——手机震动声惊得林默缩了下手指。
是韩雪发来的消息:赵阿姨到了,在大厅等。
他转身时撞翻了马克杯,咖啡在地板上洇开个深褐色的圆。
苏晚弯腰去擦,抬头时正看见林默站在展厅门口,背挺得笔直,像在迎接什么重要的人。
赵桂兰的拐杖尖叩在大理石地面上,哒、哒的声音很慢。
她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外罩是陈志强母亲送的红色棉袄,袖口磨得起了毛边。
林默迎上去时,看见她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火车上的煤灰,手背上的老年斑像撒了把碎芝麻。
同志......赵桂兰的声音带着山东口音的颤,拐杖在地上点了点,俺家文斌的展柜在哪?
林默喉头发紧,伸手扶住她胳膊。
老人的骨头硌得他手心生疼,却暖烘烘的,像晒过太阳的棉被。在第三面墙,最中间。他说,您儿子的故事里,有半段是您寄的萝卜干。
赵桂兰的脚步突然顿住。
林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展柜里玻璃罩着个粗陶罐子,罐口贴着张泛黄的纸,是赵文斌当年在战地写的家信:娘,萝卜干收到了,比去年的还香。
前线不冷,我穿得厚。
这孩子......赵桂兰抬起手,指尖隔着玻璃轻轻碰了碰那行字。
林默看见她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土,是晒萝卜干时蹭的。俺就知道他撒谎。老人笑起来,眼角的泪却落得更快,可俺就爱听他撒谎。
展厅的门被推开时,穿军大衣的陈父扶着门框,呼吸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
陈志强跟在后面,手里攥着束野菊花——是他今早特意去郊区采的,说班长李德顺老家院子里总种这个。
在这儿。林默轻声说。
陈父的脚步挪得很慢,像在丈量七十年前的战壕。
当他的目光落在李德顺 1951.5 战斗牺牲的木牌上时,突然跪了下去。
野菊花掉在地上,陈志强想去扶,被父亲抬手拦住了。
班长。陈父的声音哑得像生锈的枪栓,那年松骨峰,你把我推进弹坑,自己扑在我身上......他摸出个布包,里面是枚磨得发亮的铜纽扣,这是你军装第二颗纽扣,我藏了七十年。
林默退到一边,看见苏晚的摄像机镜头正对着这一幕。
她的睫毛上挂着水雾,却还在调整焦距。一声,陈父把铜纽扣轻轻按在木牌下,阳光透过天窗斜斜照进来,金属表面泛起暖光,像颗跳动的心脏。
**林默袖口下的怀表突然微微一烫,他低头瞥了一眼,发现军帽轮廓的边缘似乎比早晨更清晰了些,仿佛被那束光照亮了一角。
**
下午三点,纪录片《我记得你》准时播放。
林默站在放映厅后排,听见抽纸巾的声音此起彼伏。
当镜头扫过冰雕连战士冻成冰雕的侧影时,有个扎马尾的小姑娘突然站起来,对着屏幕深深鞠了一躬。
姐姐,她转头问旁边的妈妈,我能给没名字的叔叔写封信吗?
韩雪的眼睛亮了。
她迅速从包里掏出一叠彩色信纸和几支蜡笔——那是原本打算用于儿童导览活动的备用材料。
“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真正的用场。”她心里默默想着,蹲在小姑娘身边,帮她垫着写字板:当然可以。
你想写什么?
我想写......小姑娘咬着铅笔头,我想写谢谢你们给我买了新书包,谢谢你们让我冬天有暖气,谢谢你们......她突然吸了吸鼻子,谢谢你们没让我看见炮弹。
那天晚上,韩雪抱着一摞信来找林默时,信纸还带着墨香。有个大学生写了三页,她抽了抽发红的鼻子,说他爷爷总念叨我们没白打,现在他懂了。
林默翻到最上面那封,是小姑娘的字,歪歪扭扭的:冰雕叔叔,我给你画了围巾,是粉色的,因为妈妈说粉色最暖和。
展览最后一天的闭幕式,林默站在舞台中央。
台下坐满了人,有白发老兵,有穿校服的学生,有抱着孩子的年轻夫妻。
他摸了摸西装内袋的怀表,金属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像有人在轻轻叩他的心口。
我不是英雄。他开口时声音有些发颤,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我只是个修复师。
以前我修陶片、补画轴,总觉得把碎片拼起来就是圆满。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的赵桂兰、陈父、韩雪,扫过展柜里的每一件旧物,现在我才明白,真正需要修复的,是我们和历史之间的裂缝。
掌声像潮水般涌来。
林默看见苏晚举着摄像机冲他笑,镜头里映出她泛红的眼眶;赵桂兰用袖口擦着眼泪,却朝他用力点头;陈志强扶着父亲站起来,老人的军礼举得笔直。
怀表在掌心震动时,他低头望去。
表盖内侧的军帽轮廓终于完全清晰,帽徽处的光斑流转着,像要从金属里跳出来。
下一个,该是你了。他听见心底那个声音,比任何时候都响亮。
深夜的出租屋飘着旧书的霉味。
林默把怀表放在床头柜上,转身从书架顶层抽出个牛皮纸包——是爷爷留下的日记本,他一直没敢翻开。
牛皮纸的边角已经发脆,轻轻一揭就落下碎屑。
当第一页泛黄的纸摊开时,一张老照片从里面滑出来。
照片里是个年轻战士,怀里抱着个戴棉帽的小男孩——那是十岁的林默,手里攥着块带弹孔的怀表。
照片背面的字迹有些模糊,却依然能辨认:小默,等你看懂这些字时,记得去摸摸那些冻硬的枪杆,听听那些没寄出去的家书。
有些火,得传给下一辈人。
林默的手指抚过照片里自己的脸,又抚过爷爷年轻的眉眼。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落在日记本上,落在怀表的军帽轮廓上,落在地板上那摞还没拆封的观众来信上。
风掀起一页日记,纸页发出细碎的响,像有人在说:该翻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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