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慈宁宫正殿。
太皇太后歪在暖榻上，神色有些恹恹的，听着萧景琰温言问安，也只是偶尔掀掀眼皮，嗯啊两声。殿内熏香袅袅，气氛却因帝王的到来而显得格外肃穆。宫人们垂手侍立，屏息静气，不敢有丝毫怠慢。
萧景琰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坐在太皇太后下首。他语气温和，言辞恳切，询问着太皇太后的饮食起居，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晨昏定省。然而，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偶尔扫过殿内侍立的宫女时，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皇祖母气色瞧着比前两日好些了，孙儿也就放心了。”萧景琰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语气随意地问道，“听闻前几日，慈宁宫里不太平？有个宫女在花园里遇着了宵小？”
侍立在一旁的崔嬷嬷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回道：“回陛下的话，确有此事。是西偏殿伺候绘春的宫女流珠，那日去花园折梅，遇着两个混入宫中的歹人，幸得柳侍卫及时赶到，才未酿成大祸。那丫头受了些惊吓，玄玳真人已为她诊治过，现已无碍了。”
萧景琰眉头微蹙，放下茶盏，声音沉了几分：“光天化日，竟有歹人潜入慈宁宫行凶，禁军防卫实在松懈！柳文渊已向朕禀明，此事朕必严查到底，绝不姑息！定要给皇祖母一个安稳。”他目光转向崔嬷嬷，“那宫女现在如何？可还稳得住？莫要惊了皇祖母的驾。”
太皇太后这时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哀家这儿没事。那丫头……是个老实本分的，吓是吓着了，也没乱说话。玄玳说她需静养，哀家便让她先在偏殿待着，不必过来伺候了。”
“哦？”萧景琰顺势道，“能得皇祖母和玄玳真人如此回护，倒是个有造化的。既然就在偏殿，朕既来了，便顺道看一眼吧，也算安抚宫人，彰显天恩。”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一时兴起，合情合理。
太皇太后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未置可否，只挥了挥手。
崔嬷嬷会意，立刻道：“老奴这就去唤流珠过来见驾。”
……
西偏殿内，流珠早已接到通知，心中忐忑不安。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宫女服饰，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垂首站在殿中，手指紧张地蜷缩在袖子里。
脚步声由远及近，崔嬷嬷的声音响起：“流珠，陛下亲至探视太皇太后，闻你受惊，特召你一见，还不快上前谢恩。”
流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依着规矩，小步快走上前，在离御驾数步之遥的地方跪伏下去，额头触地，声音尽量平稳却仍带着一丝微颤：“奴婢流珠，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道平静却极具分量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流珠只觉得周身空气都凝滞了几分，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平身。”萧景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听不出什么情绪，“抬起头来。”
流珠依言，缓缓站起身，依旧垂着眼睑，不敢直视天颜，只将面容暴露在帝王的目光下。
萧景琰打量着跪在眼前的宫女。年纪确实不大，容貌清秀，并非绝色，但胜在一股干净剔透的气质，尤其是那双此刻因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睫毛，显得格外脆弱，却也格外纯粹。单从外表看，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个娇怯怯的小宫女，体内竟蕴藏着能惊动永嘉侯府、甚至可能影响朝局的力量。
“那日受惊了？”萧景琰问道，语气放缓了些，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怀。
“回陛下，奴婢……奴婢确实害怕，但幸得柳大人和玄玳真人相救，现已无碍。劳陛下挂心，奴婢万死。”流珠小心翼翼地回答，心脏怦怦直跳。这就是太子殿下，未来的帝王，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男人。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让她无所遁形。
“无碍便好。”萧景琰微微颔首，“你忠心为主，照料绘春有功，此番又受委屈，朕已知晓。日后安心在慈宁宫当差，朕会加派人手护卫，类似之事，绝不会再发生。”
他的话语带着安抚与承诺，却让流珠心中更加凛然。这不仅仅是关怀，更是一种明确的庇护和……掌控。
“谢陛下隆恩！”流珠再次叩首。
就在她俯身的瞬间，或许是距离拉近，或许是萧景琰身上那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刺激，流珠体内那丝灵韵竟微微一动，让她对那股来自远方的暴戾气息感应骤然清晰了一瞬！那血池中的扭曲影子仿佛近在咫尺，疯狂的嘶吼几乎要冲破耳膜！
“唔……”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这细微的变化，如何能逃过萧景琰的眼睛？他目光一凝，却并未点破，只淡淡道：“看来身子还未完全恢复，下去好生歇着吧。”
“是，奴婢告退。”流珠如蒙大赦，强撑着行礼，在崔嬷嬷的示意下，低眉顺眼地退出了正殿。
直到走出殿门，回到偏殿廊下，她才敢靠住冰凉的墙壁，微微喘息，后背已被冷汗浸湿。面对帝王的天威，远比面对刺客更让她感到压力。而方才那瞬间清晰的邪物感应，更让她心有余悸。
萧景琰看着那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殿外，眸色深沉。刚才她那瞬间的异样，绝非简单的身体不适。柳文渊回报说她对那邪物有特殊感应，看来果真如此。自己亲自前来，她与那邪物之间的感应竟似乎被引动了？
“皇祖母，”萧景琰收回目光，对太皇太后温声道，“这宫女瞧着还算稳妥，有她和玄玳真人在此照料，孙儿也能稍安心。您且好生将养，孙儿改日再来看您。”
又陪着太皇太后说了会儿话，萧景琰便起身告辞。
离开慈宁宫，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萧景琰脸上的温和迅速褪去，恢复了惯常的冷峻。
“文渊。”他沉声唤道。
柳文渊悄无声息地跟上：“陛下。”
“你看到了？”萧景琰脚步不停，目视前方。
“是。流珠姑娘在面圣时，气息有瞬间紊乱，似受外力所激。”柳文渊低声道。
“朕在此，她尚且如此，”萧景琰眼神锐利，“可见那邪物如今躁动到何种地步，亦可见她这‘感应’之敏锐。永嘉侯府那边，情况如何？”
柳文渊面色凝重：“回陛下，眼线回报，侯府密室异动后，这两日反而异常平静，但那种平静……透着死寂，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赵文轩自那日后便未曾露面，据说是‘闭关’。臣怀疑，‘血魂引’可能……成了。”
萧景琰脚步一顿，周身气息骤然变得寒冷：“也就是说，他们很可能已经造出了那个‘东西’？”
“极有可能。”柳文渊低头，“陛下，流珠姑娘此处……”
“加派人手，暗中保护，非生死关头，不必现身。”萧景琰下令，语气不容置疑，“同时，给朕盯死永嘉侯府！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过！朕倒要看看，他们孵出来的，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臣，遵旨！”
萧景琰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冬日寒风凛冽，卷起地上的残雪。山雨欲来风满楼，这皇城之下的暗流，已然变成了即将喷发的火山。而那个刚刚见过的小宫女，无疑是这火山口上，最微妙也最关键的一颗棋子。
他必须牢牢握住这颗棋子。
……
流珠回到西偏殿，玄玳真人正在等她。
“见到皇帝了？”真人淡淡问道。
流珠点头，心有余悸：“见到了。陛下他……威仪深重。”她顿了顿，还是将面圣时那瞬间强烈的感应说了出来。
玄玳真人听后，沉默良久，方才叹道：“帝星所在，紫气萦绕，于邪祟本是克制。你身负净灵之力，对邪气敏感，在帝星身旁感应到远方邪物躁动，亦非不可能。看来，那物……已成气候，与你之间，似有无形联系，彼此牵引。”
流珠脸色发白：“真人，那该怎么办？”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玄玳真人看着她，“你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快强大自身。唯有掌控力量，方能在这漩涡中，挣得一线生机。凝心诀，不可有一日懈怠。”
流珠握紧了拳，用力点头。逃避已然无用，唯有向前。
而就在此时，遥远的永嘉侯府密室之内，血池已近乎干涸，池底，一个周身缠绕着黑红之气、五官模糊不清的“人形”，缓缓地、挣扎着，站了起来。它空洞的眼眶，似乎穿透了层层墙壁，望向了皇宫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低吼。
风暴，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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