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那闷死人的寂静，越来越沉。
风声、虫叫、连人喘气的声音，全都没了，只剩下一片死静。
在这绝对的安静里，天机子身上流淌的血，一下子僵住了，好像数九寒天的冰水，从四肢百骸倒灌回来，冻住了生息。
这不是外人使的劲，是他自己魂儿里冒出来的刺骨寒意。
他向来最得意的算命本事，那能窥探天机、预知祸福的本领，这会儿像瞎子照镜子，撞上了一堵看不见、却又硬得撞不动的墙。
心里头急转，脑子飞快地算，想在混沌命数里摸出自己下一步的运道，找条活路。
可是，只有一片白茫茫的空虚，好像过去知道、遵循的所有命理因果，都在那双空眼睛的注视下，全没了意思。
他算不出自己下一口气是吉是凶，算不出指头能不能动一动，更算不出……那近在眼前的生死关头。
这种彻底的、把所有先见之明都砍断的绝对未知，比任何卦象显示的大凶之兆，更让人心惊胆战，魂儿都要散了。
逃！
这念头像闪电划过脑子，刚冒出来，却像石头丢进深潭，没半点回响。
他想运起功夫，挪动身子，哪怕只是往后撤半步，找个喘气的空当，却惊恐地发现，手脚身子重得像压了万斤石头，周围那点地方，已经变得像胶一样粘，铁一样硬，把他连同脚下那块断岩，一起浇铸在这凝固的画里，动弹不得。
他急忙调动丹田里的气，鼓动真元，想冲开这无形的枷锁，谁知平日里听话好使的精纯真元，这会儿像泥巴流进大海，激不起半点水花，动不了那禁锢分毫。
连转转眼珠，看看别处，都得费老大劲，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只有远处那个素白如雪、不沾尘土的身影，还有那双把他魂儿彻底钉死的、不带半点人味儿的眼睛。
她动了。
没有复杂花哨的起手，没有拗口难懂的法咒，甚至连一丝杀气都没露出来。
南灵只是很自然地，像掸掉面前的灰，对着天机子所在的地方，轻轻抬起了那只素白的手。
五指像玉，光滑透亮，没有耀眼的光芒流转，也没有凌厉的劲气发出，只是平平常常地，对着前面的空处，微微一握。
动作轻飘飘的，不带半点力气。
可是，随之而来的，不是想象中的惊天动地，也不是光芒四射的动静。
一切，都在一种让人脊背发凉的寂静里进行。
最先遭殃的，是天机子飘在身边、用来护身和算卦的黑色罗盘。
那罗盘是星辰铁和蕴灵木做的，上面的符文是他费心血刻的，平日里灵光闪闪，慢慢转动，暗合天上星辰的变化。
这会儿，那转动的符文猛地暗下去、定住了，好像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性。
接着，构成罗盘本身的材料，不管是比精铁还硬的星辰铁，还是温养灵气的蕴灵木，都像放在无形火上的薄冰，从边沿开始，悄无声息地分解、消散，化成一缕缕极细的、眼睛几乎看不见的灰尘，就这么消失在凝固的空气里。
再然后，是他那宽大道袍的袖口。
袖子里藏着的、他温养祭炼多年的几件护身宝贝，有玉佩，有小剑，有灵珠，都是带着灵气的物件。
这会儿，它们连一丝护主的灵光都没能亮起，甚至没能发出一声呜咽，就跟着那黑色罗盘的后尘，悄无声息地分解、消散，好像从来就没在这世上存在过。
就连那袖袍本身，用上等云蚕丝织成、里面刻着复杂阵纹的布料，也从袖口开始，往上蔓延，像被一只无形的、管着“空无”的手轻轻摸过，布料连着上面的阵纹，都被无声地“擦掉”，分解，消散，没留下一点布丝。
这邪门到极点、静悄悄的消失，并没停在外物上，而是以一种没法抵抗的样子，飞快地蔓延到天机子的血肉身子上。
从两只脚开始。
踏云穿风的道靴，连着下面包着的皮肉、筋脉、骨头，都像沙堆晒在毒日头下，又像墨迹滴进清水里，悄悄地塌掉、流散。
没有鲜血乱喷的惨状，没有骨头碎掉的刺耳声音，只是那么极致的平静地化成空无，好像它们本来就只是影子，这会儿幻象破了，回到本来样子。
接着往上，小腿，膝盖，大腿……身子……
天机子的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和不敢相信，缩成了针尖大小，几乎要裂开。
他张开嘴，喉咙使劲上下动，青筋暴起，想发出最后的吼叫，或是念出某个压箱底的保命秘咒，做那拼死一搏。
可是，周围凝固的规矩，把“声音”都给夺走了，声带动不了分毫，丹田真元死寂没法凝聚，连最细微、最本能的音儿都从喉咙里挤不出来。
他只能眼睁睁地、再清楚不过地“感觉”到自己，正被一种超出他这辈子所学、超出所有道法神通范围的、从规矩根子上来的大力，一点一点，不慌不忙地，从这天地宇宙的画里，彻底“抹掉”。
这不是平常说的毁坏。
毁坏还有残渣剩灰，有气劲散开的痕迹，有变化的过程。
腰腹，胸膛，脖子……那曾经藏着无数算计和野心的身子，这会儿正一寸寸垮掉，归于空无。
最后，是他那张充满了惊吓、不甘、以及最后定下来的、一丝对自己狂妄算计的自嘲的脸，连同那双失了所有光彩、映着最后空虚景象的眼睛。
全部，在那素手无声无息、轻描淡写的一握之下，分解，消散，化成看不见、摸不着，彻底归于混沌空无。
原地，断岩上头，再没有天机子这个人。
不见衣服碎片剩下，不见法器渣子散落，不见一滴血渗进石头缝里，甚至感觉不到他曾经站在这儿的半点气息印记。
只剩下那片空荡荡的岩石，露在暗淡的天光下，光滑得像镜子，好像开天辟地以来，就从没有过任何活物在上头待过。
风，还是停着不动，好像也被这抹除的力量吓住了形骸。
虫叫，还是断得干净，像是忘了怎么出声。
远处小孩的抽泣，还是被无形之力掐住，只剩胸口微弱的起伏。
只有南灵，慢慢放下了那只抬起的手，素白衣袖垂下来，还是干干净净，不沾半点灰。
她那双空茫茫的目光，从天机子消失的那片空无之地挪开，漠然地转动，重新落回远处地面上，那个生机之火已经像快灭的油灯、身子破败不堪的北忘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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