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终于能碰朱砂和黄表纸时,真正的磨练才刚开始。
磨砂是头一关。师父给的朱砂块要先在石臼里细细碾碎。
这活儿看着简单,却最考校耐性。
磨重了砂粒粗涩,磨轻了难出颜色。
水更要添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则稀,少一分则燥。
师父总说:“磨砂如磨心,心浮气躁的人,磨不出好砂。”
他记得那些午后,坐在破庙门槛上,就着天光一遍遍研磨。
石杵与臼底摩擦的沙沙声伴着蝉鸣,常常一坐就是整个晌午。
磨好的砂要过三遍细绢,最后留在绢上的才是能用的精砂。
提笔更是艰难。第一次执笔时,手抖得厉害。
师父立在身后,并不出声,只静静看着。笔尖将触未触之际,老人忽然开口:“气沉丹田,神聚笔端。”
他慌忙定神,可笔锋落在纸上还是歪了。
“重来。”师父的声音平静无波。
失败的符纸被投入火堆,化作青烟。
没有责骂,只有一次又一次的“重来”。
有时画到深夜,手腕酸麻,师父会递来一碗凉茶,看他饮尽,又递回新纸。
渐渐他摸到门道——下笔前要屏息凝神,让心思澄明如镜。
笔锋行走时,要感觉气息随墨迹流动,仿佛不是在纸上画符,而是在天地间勾勒轨迹。
“符者,合天地之机也。”师父说,“每一笔都要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过,少一分不及。”
最难忘是学摇铃。
“铃非死物,”师父将铜铃递到他手中,“它是赶尸人的舌头,是通阴阳的桥梁。”
持铃要用三指虚托,留出空隙,这叫“留一线生机”。
发力不能靠手腕,要以意导气,力贯指尖。他初时不懂,摇出的铃声散乱刺耳。
师父便握住他的手腕,带着他轻轻一振。那瞬间,他透过皮肤感受到老人腕间沉稳的震动,铃声顿时变得清越悠长。
“记住这个劲道。”师父松开手,“急三缓一是催行,绵长不断是安魂,低沉一响可镇煞。”
夜里赶路时,师父会让他跟在队伍末尾,听着前方传来的铃声模仿。
山路崎岖,月色朦胧,前面是沉默行进的尸身。有次他心慌手颤,铃声走调,最末那具尸身忽然停滞不前。
“心乱则铃乱。”师父的声音从队伍前方传来,“铃乱则客停。”
他赶紧稳住心神,重新摇出规整的节奏,那尸身才又迈开脚步。
赶尸人的步法更是学问。看似寻常行走,实则暗合星斗方位。
师父走在前面,步伐总带着独特的韵律,仿佛与脚下大地、头顶星空呼应。
“步要稳,心要定。”师父常提醒,“脚下踩的是阴阳路,心头亮的是引魂灯。”
他学着师父的样子,一步一顿,感受脚底传来的土地气息。
走得对了,周身气息自然流转;走得偏了,立时觉得胸闷气短。
那些宿在荒山破庙的夜晚最是难熬。
山风呼啸如鬼哭,林影摇曳似魔爪。
他缩在墙角,听着远处传来的怪声,吓得浑身发抖。
这时师父会在火堆旁坐下,取出铜铃轻轻摇动。
“叮——咚——”
“叮——咚——”
铃声沉稳如磐石,伴着师父低沉的话语:
“铃声所至,百邪避易。”
“心持正念,神鬼不侵。”
说来也怪,听着这铃声,他渐渐就不怕了。
后来他才明白,那不仅是铃响,更是师父在用毕生修为护着他。
记得第一次独自引尸,是送一个客死异乡的年轻人回乡。
那段路不算远,却是他头一回独自担当。
夜色浓重,山路寂静。他摇铃在前,尸身跟在三步之后。
起初还算顺利,谁知经过一片老林时,忽然起了怪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那尸身的脚步顿时迟滞起来。
他心下一慌,铃声也跟着乱了。尸身开始左右摇晃,眼看就要失控。就在这时——
“叮——”
一声清脆的铃音从林外传来,正是师父惯用的安魂调。
说也奇怪,那尸身立刻稳住了。他知道师父就在附近守着,心头大定,重新摇响铜铃,顺利将尸身引到目的地。
回来时天已微明,师父站在破庙前等他,什么都没问,只递给他一碗热粥。
那是个阴雨绵绵的日子。师父躺在病榻上,气息微弱。
“忘儿……”老人艰难地动了动手指。
他连忙将师父枕边的铜铃取来,放入那双颤抖的手中。
师父的指尖缓缓抚过铃身上的每一道刻痕,仿佛在与老友作别。
良久,老人用力将铜铃推到他掌心,紧紧握住他的手。
那一下握得生疼,却让他感受到千钧重量。
“忘儿……”师父的目光忽然清明起来,直直看进他眼里,“赶尸人送的不只是尸身……更是游魂归乡。”
老人喘着气,一字一句道:
“要心存敬畏……也要心怀慈悲……”
“这铃……替你挡过灾……往后……也会护着你……”
话音渐弱,终不可闻。
握着他的手松开了。
破屋里只剩下雨打窗棂的声音。
他跪在床前,紧紧攥着那枚还带着师父体温的铜铃。
从那天起,天地间就只剩他一个人,与这枚铃铛相伴。
说到这里,北忘的声音哽住了。
他低下头,宽阔的肩膀在火光中微微颤动。
指腹一遍遍抚过铃身上那些狰狞的裂纹,再说不出一句话。
庙外风声呜咽,仿佛也在为这段往事叹息。
喜欢阴司契,人间路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阴司契,人间路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