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策上将”的尊号与开府建制的殊荣，如同在平静（至少表面如此）的朝堂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另一波更为隐秘的暗流，已悄然向杨昭涌来。
封赏大典后的第三日，黄昏时分。一名内侍监手持拂尘，悄无声息地来到东宫，传达了口谕：陛下于甘露殿后苑设下家宴，独召太子殿下前往。
“家宴”、“独召”——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让杨昭心中微微一动。他知道，那预料之中的“赏赐”与试探，来了。
甘露殿后苑，并非举行大宴的场所，而是皇帝休憩、较为私密的地方。杨昭换了一身较为轻便的常服，在内侍的引领下，穿过重重宫阙，来到此处。
苑内灯火通明，却并不显喧闹。只有几盏精致的宫灯悬挂在亭台水榭之间，映照着初春刚刚萌发新绿的草木。一张不大的紫檀木案几摆在临水的暖阁中，上面已布好了几样精致的御膳，并无太多奢华，却透着家常的意味。杨广也并未穿着正式的龙袍，只是一身暗红色的常服，坐在主位，看上去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威严，多了几分身为父亲的……审视？
“儿臣参见父皇。”杨昭趋步上前，依礼参拜。
“起来吧，今日是家宴，不必多礼。”杨广摆了摆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指了指旁边的座位，“坐。你我父子，许久未曾这般安静地说说话了。”
“谢父皇。”杨昭依言坐下，姿态恭谨，却不显拘束。
内侍们悄无声息地斟酒布菜，随后便远远退开，确保谈话的私密。
杨广先是问了些北伐中的细节，尤其对落雁峡之战和李靖奔袭马邑的过程听得颇为仔细，不时点头称赞。杨昭一一作答，言语间将功劳归于父皇运筹、将士用命，自己只是恰逢其会，执行得当而已。
酒过三巡，气氛似乎愈发融洽。
杨广话锋一转，状似随意地问道：“昭儿，你如今身为天策上将，又开府建制，总判内外诸军事，权柄之重，在我大隋可谓前无古人。朝中……呵呵，难免有些迂腐之人，会说些‘储君兵权过重，恐非国家之福’之类的闲话。对此，你如何看？”
来了！
杨昭心中凛然，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坦然。他放下酒杯，正色道：“父皇明鉴！儿臣年少，蒙父皇信重，授予兵权，此乃父皇对儿臣的期许与磨砺，儿臣唯有战战兢兢，竭尽全力，以报父皇天恩，岂敢有半分他念？”
他目光清澈，迎向杨广审视的眼神，语气诚恳而坚定：“儿臣深知，兵者，国之重器，绝非私物。父皇赐儿臣兵权，是让儿臣以此保社稷、安黎民，护我大隋江山永固，而非让儿臣拥兵自重，滋生骄狂。儿臣之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若有人以此非议，非是疑儿臣，实是疑父皇之明察，更是离间我父子天伦！此等言论，儿臣闻之，唯有惶恐与愤慨！”
一番话，掷地有声，既表明了自己的忠诚，又将问题的矛头巧妙地引向了那些“离间天伦”的“迂腐之人”，顺带还捧了杨广一句“明察”。
杨广听着，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但并未就此罢休。他轻轻摩挲着酒杯，似笑非笑道：“哦？仅是愤慨？朕还以为，你会觉得委屈。”
“儿臣不敢委屈。”杨昭微微低头，随即又抬起头，眼中带着一种赤诚的光芒，“父皇，儿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儿臣深知，身为储君，当为国之柱石，亦当为百官表率，更当避嫌远疑，以安社稷。”杨昭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决断，“如今北疆已定，四海升平（至少表面如此），儿臣既已归朝，这总判内外诸军事之权，实非常设。为免物议，使父皇烦忧，更为了表明儿臣绝无私心，儿臣恳请父皇，收回部分兵权！”
他站起身，深深一揖：“例如，左右骁卫、左右武卫等南衙禁军，本为宿卫京师之重任，儿臣愿交还其直接指挥之权，仍由各位大将军各司其职，儿臣只保留天策府建制及参赞军机之责即可。如此，既可彰显父皇权威，亦可使宵小之辈，再无离间之辞！”
以退为进！
杨昭这一手，不可谓不高明。他主动提出交还最核心、最敏感的南衙禁军指挥权，只保留天策府的框架和“参赞军机”的虚职，这无疑是在向杨广展示最大的诚意和“无害性”。天策府虽然可以自置官属，但若无直接兵权，其威胁性便大大降低。
果然，杨广闻言，眼中精光一闪，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他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沉吟片刻，方才缓缓道：“昭儿，你能如此深明大义，顾全大局，朕心甚慰！不愧是我杨家的麒麟儿！”
他站起身，走到杨昭身边，亲手将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忠心，朕从未怀疑。那些闲言碎语，不过是腐儒之见，不必放在心上。这兵权嘛……既然授予了你，便是信任你。南衙禁军，依旧由你节制，朕相信你能把握好分寸。”
他没有接受杨昭交还兵权的请求，这既是维护了刚刚赐予的“天策上将”权威，也显示了他作为皇帝和父亲的“信任”。但经过杨昭这一番表态，那潜在的信任危机，已然被巧妙地化解了大半。
“不过，”杨广话锋又是一转，脸上重新露出那种“慈父”的笑容，“你如今开府建制，事务繁忙，身边也需要人照料。朕已命人挑选了二十名温良淑德、精通音律歌舞的官宦女子，以及黄金千两，锦缎百匹，稍后便送入你东宫。你为国操劳，也该好好享受一下了，莫要整日只知军国大事，辜负了这青春年华。”
金银、美女……这是赏赐，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试探和……麻痹。看看这位年轻的太子，在巨大的权力和奢靡的享受面前，是否会迷失本心。
杨昭心中明镜似的，脸上却适时地露出几分“感激”和“欣喜”，躬身道：“儿臣……谢父皇厚赏！”
“好了，天色不早，你也回去歇息吧。”杨广满意地点点头。
“儿臣告退。”
杨昭退出甘露殿后苑，走在返回东宫的路上，春夜的凉风拂面，让他因饮酒而微热的头脑更加清醒。
刚才那一番应对，看似完美化解了危机，但他知道，父皇心中的那根刺，并没有完全拔除。交还兵权的提议被拒绝，意味着父皇既要用他，也要防他。而那些即将送入东宫的美女，更是无处不在的眼睛和潜在的诱惑。
“信任危机暂时度过，但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杨昭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深邃。
以退为进，只是权宜之计。真正的安全，从来不是靠委曲求全和自削羽翼得来的，而是源于自身不可撼动的实力与……让对方不敢、也不能动手的地位。
他抬头望向夜空，繁星点点。
这条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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