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那番关于胡亥处置方案的陈奏，条分缕析，既顾全了仁德之名，又暗藏了铁腕控制，可谓老谋深算，滴水不漏。他说完之后，便屏息凝神，等待着扶苏最后的裁示。这不仅仅是对一个具体人物的处理，更是对他李斯未来施政风格和底线的一次关键确认。
寝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扶苏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离去。他浑浊的双眼望着殿顶繁复的藻井，目光似乎穿透了那些木质结构的遮挡，投向了渺远的虚空，又仿佛是在与自己内心的最后一点挣扎做着斗争。
良久，一声极其轻微、却饱含着无尽复杂情绪的叹息，从他那干裂的唇间逸出。这声叹息，虚弱得如同秋叶飘落，却又沉重得仿佛承载了他一生的理念与无奈。
“唉……”
伴随着这声叹息，他似乎是凝聚起了残存的所有意识，将目光缓缓移向跪在榻前的李斯，那眼神中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属于兄长而非帝王的柔软。
“丞相…之策…甚妥…”他断断续续地承认了李斯方案的合理性，但随即，他用尽力气，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吐出了他最核心的、也是最后的嘱托：
“然…朕…只求…丞相…一事…”
他顿了顿，呼吸变得更加急促，仿佛这几个字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元气。
“勿…伤…之。”
勿伤之！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强制的力量，却像三根最柔软的丝线，缠绕上了李斯那颗刚刚被权力和责任武装起来的、坚硬的心脏。
这不是命令，是请求。是一个仁厚的兄长，在生命尽头，对自己那个不成器却血脉相连的弟弟，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保护。他认可了李斯的圈禁与监控，默许了剥夺胡亥的政治权力，他只要求一点——留他性命，勿要伤害于他。
这声“勿伤之”的叹息，淋漓尽致地体现了扶苏贯穿一生的政治理念与个人性格。他追求仁政，厌恶严刑峻法，更憎恨骨肉相残。即便知道胡亥可能是个隐患，即便在理智上认同李斯更“彻底”的方案或许更保险，但在情感和道德的最终底线上，他选择了宽恕与保全。他不愿自己的离去，伴随着兄弟的鲜血。他希望留给这个帝国的，不仅仅是一个稳定的政局，更是一个带有温度的开始。
这声叹息，也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李斯内心深处那与现代灵魂融合后依旧存在的、属于法家底色的一丝冷酷。在那一瞬间，他确实考虑过更“干净利落”的解决方式。而扶苏这最后的请求，如同一道温和却不容逾越的屏障，设立在了他的面前。
李斯跪在榻前，感受着这声叹息中蕴含的千钧之重。他明白，这“勿伤之”不仅仅是对胡亥一人的赦免，更是扶苏对他李斯未来执政风格的一种期许和约束——希望他在运用权谋和铁腕的同时，能保留一丝仁德的底线。
“臣…遵旨！”李斯再次深深叩首，声音沉凝而郑重，“陛下仁德，臣铭记于心。必勿使陛下有手足相残之憾，亦必保公子胡亥…安然…终老。”
他给出了自己的承诺。这承诺，将“勿伤之”三个字，变成了一道他必须用未来所有行动去遵守的铁律。从此，胡亥的性命，与扶苏这最后的叹息捆绑在了一起，成为了李斯权力之路上，一个不能触碰的禁忌。
得到了李斯这郑重的承诺，扶苏那一直紧绷着的、仿佛在等待着什么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他脸上那痛苦与挣扎的神色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与祥和。他最后看了一眼李斯，眼神中充满了托付后的释然，然后缓缓地、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那声“勿伤之”的叹息，成为了他留在这个世间的，最后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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