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络绎不绝、几乎踏破门槛的提亲者，以及朝野上下无数双或期待、或审视的眼睛，位居百官之首的李斯，其态度却冷静得令人意外，甚至透着一丝超然。他并未像寻常权贵那般，急切地将女儿的婚姻视为巩固权势、进行政治交换的绝佳筹码，待价而沽。相反，在这桩足以牵动咸阳城神经的婚事上，他表现出了一种在这个极度讲究门第与利益联结的时代里，极为罕见的开明与从容，一种源于对自身能力和家族根基的强大自信。
一次家族内部小聚后，烛火摇曳的厅堂内，几位与李斯关系最为密切的族中长老和心腹门客，见气氛融洽，终于忍不住再次将话题引到了大小姐李姝的婚事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一位须发皆白的族老，斟酌着词句，率先开口：“丞相，非是我等絮叨，实是姝儿年岁渐长，才名美誉遍传朝野。如今这提亲的显贵络绎不绝，王家、蒙家俱是军中柱石，甚至几位宗室公子亦频频示好。此等良缘，千载难逢。不知丞相心中……究竟属意何方？也好让我等早些心中有数，有所预备，以免失了礼数，错失良机。”他话语中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也透着家族对维系荣光的深切期盼。
旁边一位素以谋略见称的门客立即附和，声音压低了几分：“长老所言极是。尤其是那几位公子，若能联姻，不仅于李氏是莫大荣耀，对未来……亦是不可估量的助益啊。”话语虽未说尽，但其中关涉储位之争的微妙意味，在座诸人皆心领神会。
李斯静坐主位，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他并未直接回应，而是不疾不徐地端起面前温热的茶汤，轻轻呷了一口，眼帘微垂，似在品味茶香，又似在权衡思量。片刻，他放下那只精致的青铜耳杯，脸上缓缓漾开一抹意味深长、难以捉摸的笑容。那笑容里，有身居高位者的淡定，有为人父者的慈爱，更有一份洞悉世情、不拘一格的超脱。
他目光平和地扫过眼前这些为家族前途忧心忡忡的面孔，声音沉稳而清晰：“诸位对姝儿婚事的关切，对家族前程的挂念，斯，在此深表感念。”
他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和，却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然，我李氏一门，能有今日之显赫，靠的并非攀附权贵、联结姻亲。仰仗的，是先辈筚路蓝缕的开创，是我等为国尽忠、实打实的政绩与功勋，是于这大秦律法制度间一字一句筑就的根基。” 他略顿一顿，提及爱女，语气中不自觉带上一丝为人父的骄傲，“姝儿虽为女子，然其自幼聪慧敏达，胸有丘壑，于经史子集、时势见解上，常有卓见，便是与许多饱学之士相较，亦不遑多让。”
接着，他说出了让在场所有人大感惊愕，乃至一时失语的话：“婚姻之事，乃人伦之始，关乎她一生之喜乐安宁，岂能全然由我这做父亲的，如同权衡疆场得失、朝堂利弊一般，锱铢计较于门第高低、权势增减？此事，终究须得她自家心中情愿，方是根本。”
“由女自主？！”几位族老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在心中惊呼，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在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重于泰山，连寻常百姓家都难以违背的时代法则面前，位极人臣、总领国政的丞相，竟公然主张在如此重大的婚事上，让女儿自己拿主意？这简直是闻所未闻，惊世骇俗！
李斯将众人脸上的震惊、困惑、乃至一丝不以为然尽收眼底，他唇角那抹笑意反而更深了些，眼中闪烁着洞察世情的淡然光芒，仿佛早已预料到他们的反应。“当然，”他语气舒缓，却字字清晰，“我所谓自主，也非全然放任，不问其他。对方之家世是否清白，品性是否端方，才学是否有可取之处，这些关乎根本的条件，自然需我等长辈为她严格把关，细细考量。但，”他再次强调，语气不容动摇，“所有这些考量，都必须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下——那便是姝儿本人心意如何。若她心中不喜，纵使对方是王侯贵胄，于我李氏而言，亦是无益之姻亲。反之，若她真心属意某人，只要对方家世清白，非奸邪之徒，且有志向上进，我便不会以门第之见，强行阻拦她寻求幸福之路。”
这番石破天惊的言论，如同在看似平静的家族深潭中投入了一块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消息不胫而走，首先在李氏宗族内部引发了巨大的震动与争议。一些保守的族亲认为丞相此举实在是过于宠溺女儿，有失大家长的分寸，恐为世人所笑，甚至可能影响家族清誉；而另一些较为开明或有远见者，则在最初的惊愕之后，暗自叹服丞相的胸襟与智慧，认为不将家族兴衰全然系于裙带之上，注重成员自身才德培养与意愿尊重，或许才是大家族真正能历风雨而屹立不倒的长久之道。
当李斯这番被外界视为“笑言”的惊人之语，透过各种渠道隐约传至朝野坊间时，更是引发了轩然大波。士林清流之中，有人击节赞赏，称李斯不为流俗所拘，是真名士自风流，有其独到的家风；亦有政敌或酸腐之人讥讽其故作姿态，收买人心，悖逆礼法；至于那些原本志在必得的提亲者，则纷纷调整策略，不再仅仅奔走于李斯及其门下属官之间，而是绞尽脑汁，试图寻找能够直接接触、打动李姝本人或其身边近侍的途径。无论如何，李斯这番超越时代的表态，无疑为他这位铁腕丞相本人，以及正如日中天的李氏家族，在权倾朝野的光环之外，又增添了一抹特立独行、引人探究的传奇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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