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之行后，李由对李斯的畏惧之心明显减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亲近、好奇与崇拜的复杂情感。他开始敢于在父亲面前表达自己的想法，虽然依旧谨守礼仪，但不再像过去那样战战兢兢。
李斯敏锐地抓住了这一变化，决定将教导儿子的计划，推向一个更深的层次。他不仅要传授李由这个时代的知识和技能，更要潜移默化地注入一些源自现代的、更为先进的思维方式与价值观。这并非要颠覆这个时代，而是为了让儿子能拥有更开阔的视野和更强的独立思考能力，在未来莫测的局势中，多一份安身立命的资本。
一日午后，李斯处理完紧急公务，提前回到小院。他见李由正在院中沙地上，用树枝练习写字，写的是《秦律》中关于“盗窃”罪的条文。小家伙写得十分认真，但眉头紧锁，似乎对条文内容感到困惑。
李斯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没有立刻指点字迹，而是问道：“由儿，可知为何律法要严惩盗窃？”
李由抬起头，想了想，背诵道：“《律》曰：窃盗者，损人利己，破坏秩序，故当严惩。”
“背得不错。”李斯先肯定了一句，然后引导道，“但你可曾想过，为何会有人甘冒风险去行窃？”
李由愣住了，显然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摇了摇头。
“原因或许有很多。”李斯缓缓道，“可能是饥寒交迫，活不下去了；可能是好逸恶劳，不愿劳作；也可能是见财起意，心存侥幸。”他顿了顿，看着儿子的眼睛，“那么，你认为，对于这些不同原因的行窃者，处罚是否应该完全一样？”
这个问题，触及了“动机论”和“刑罚个别化”的现代法学思想边缘，在这个强调“壹刑”的秦代，显得有些离经叛道。
李由的小脑袋努力思考着，犹豫道：“可是……律法不是规定了吗？”
“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李斯耐心解释，“制定律法是为了解决问题，维护公正。若一味死守条文，而不问情由，有时反而会造成不公。比如，一个为救重病家人而偷窃药石的人，与一个纯粹为了享乐而偷窃金银的人，其过错是否相同？若处以同等刑罚，是否公平？”
李由瞪大了眼睛，父亲的话仿佛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他从未想过，律法之外，还有“情由”和“公平”需要考虑。
“那……那该怎么办呢？”李由好奇地问。
“这就需要执法者具备智慧和仁心。”李斯道，“要在遵循律法基本精神的前提下，根据具体情况，权衡轻重，力求罚当其罪。这便是在‘明法’之外，还需懂得‘权变’的道理。当然，这非常考验执法者的能力和品德，不可滥用。”
他没有直接否定秦律，而是引导李由去思考律法背后的精神和执行中的灵活性。这对于一个孩子的认知来说，是一次巨大的冲击和启蒙。
接着，李斯又用类似的方法，引导李由思考其他问题。
比如在看地理图册时，他不仅告诉李由各国的位置，还会讲述各地的物产、风俗，以及地理环境如何影响人们的生活和国家的强弱，灌输一些初步的地缘政治和经济地理概念。
在讲述历史故事时，他不仅描述事件本身，还会分析其中人物的动机、决策的得失，以及事件背后的深层原因，培养李由的分析能力和批判性思维。
他甚至开始教李由一些简单的数学原理和逻辑推理方法，比如用算筹演示基础的等差数列，或者用“如果……那么……”的句式来推导一些简单的结论，训练他的逻辑思维能力。
这些教导，往往融入日常的闲聊、游戏或者具体的场景中，不着痕迹，却如春雨润物，一点点地塑造着李由的思维方式。
芈姝有时在一旁听着，虽然对丈夫某些“新奇”甚至有些“危险”的想法感到惊讶，但看到儿子在父亲引导下，眼神变得越来越灵动，思考问题越来越深入，她也从最初的担忧，渐渐变成了默默的支持。她能感觉到，夫君是在用一种完全不同以往的方式，真心为儿子的未来打算。
李由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他不再满足于死记硬背，开始学会提问，学会从不同角度思考问题。虽然他的很多想法还很稚嫩，但那种蓬勃的求知欲和初具雏形的思辨能力，让李斯感到十分欣慰。
当然，李斯也非常注意分寸。他教导的这些“现代观”，都严格控制在不会直接触犯秦律和挑战当下主流意识形态的范围内，更多的是在思维方法和认知层面上进行拓展。他深知，在儿子真正拥有足够的力量之前，过早地表现出过于离经叛道的思想，是极其危险的。
悉心教导，潜移默化。
李斯在儿子心中播下的，不仅仅是知识，更是一颗名为“独立思考”的种子。他期盼着，这颗种子能在未来茁壮成长，帮助李由在这个充满机遇与风险的大时代里，看清迷雾，做出正确的选择，从而摆脱那既定的悲剧命运。
这，或许是他作为父亲，所能给予的最宝贵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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