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的青石板路被秋阳晒得发烫,往日清贵之地,如今却似沸水中的茶盏。沈玦立在廊下,青布襕衫的褶皱里还沾着晨起的露水。他新授修撰不过三月,案头的《永乐大典》尚未校完半卷,一场科场舞弊案已如惊雷炸响。
都察院的缇骑刚从街角撤走,马蹄扬起的尘土里,还裹着同僚们压抑的窃窃私语。谁都知道,那封匿名信递到督察院时,字字都指向这位年仅弱冠的新科翰林——说他受主考官徐阁老所托,为新科探花传递关节。
沈玦正临窗磨墨,墨条在歙砚中缓缓转动,砚池里的清水渐渐晕成深黑。他指尖悬在狼毫上方,却迟迟未落。案头堆叠的试卷中,夹着今科会元的策论,墨迹淋漓处,竟与他去年在江南游学所作的《河防策》有七分相似。
“沈编修。”
门帘被轻轻掀开,陆青的玄色官袍带着皂角香进来。这位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素有铁面之名,此刻却将一卷卷宗放在沈玦案上:“徐阁老在养心殿跪了两个时辰,陛下命你我同审此案。”
沈玦抬眸,正撞见陆青眼底的审视。卷宗封皮上,“江南乡试关节案”七个朱字刺得人眼疼。他忽然想起三日前,探花郎在琼林宴上,悄悄塞给他的那方刻着“杏林春宴”的玉佩。
沈玦的目光从卷宗上那七个刺目的朱字移开,落在陆青脸上。陆青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冷硬,仿佛刚才那句“同审此案”只是传达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谕令。但沈玦捕捉到了,在那双惯看风霜的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深视,如同冬日湖面下潜流的冰棱。
“陆佥都。”沈玦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被卷入漩涡的惊惶,他指尖在案上那叠策论上轻轻一点,“卷宗所述,可是指今科会元林承嗣的这篇《治河新策》?”
陆青颔首,玄色官袍在静止的空气里纹丝不动:“正是。经比对,其核心论据与行文脉络,与沈修撰去岁游历江南后所作的《河防策》手稿,相似逾七成。而据查,林承嗣乃徐阁老妻族远亲,春闱前,曾多次出入徐府。”
话未说尽,但刀锋已现。徐阁老为主考官,沈玦的旧作与徐阁老亲戚的新策高度雷同,再加上那封直指沈玦传递关节的匿名信……线索如同毒蛇,蜿蜒缠绕,将沈玦紧紧缚在中心。
沈玦却微微笑了,那笑意浅淡,未达眼底。他绕过书案,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秋阳照得晃眼的青石板路,以及远处宫墙巍峨的阴影。
“陆大人可知,”他背对着陆青,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去岁我作《河防策》,并非闭门造车。曾于淮安府逗留月余,与当地河工、老农请教,观测水情,记录心得。那份手稿,返京途中于驿站遗失去半,当时只道是寻常,未曾深究。”
他转过身,目光清亮,直视陆青:“若有人拾得那半份手稿,加以揣摩仿效,并非难事。”
陆青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沈修撰的意思是,有人构陷?”
“构陷与否,陆大人明察秋毫,自有公断。”沈玦走回案前,手指拂过那方冰凉的“杏林春宴”玉佩,“只是这玉佩,三日前琼林宴上,探花郎塞予我时,只说‘阁老所赠,聊表贺意’。我彼时只当是寻常礼数,未及细想。”
他将玉佩推向陆青:“如今看来,这‘贺礼’,怕是烫手得很。”
陆青没有去接那玉佩,他的视线落在沈玦磨了一半的墨上,墨色浓黑,幽深不见底。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沈修撰与徐阁老,素无往来?”
“仰慕阁老学问,仅此而已。”沈玦答得坦荡。
“那探花郎呢?”
“同年之谊,泛泛之交。”
问答之间,空气仿佛凝滞。书房里只剩下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良久,陆青终于伸手,拿起了那卷沉重的卷宗,也一并拈起了那方玉佩。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千钧之重的审慎。
“此案关系重大,陛下震怒。”陆青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徐阁老已暂时闭门思过,林承嗣收监候审。至于沈修撰你——”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压在沈玦身上,“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需暂留翰林院,配合调查,不得随意出入。”
这是变相的软禁了。
沈玦面色不变,只深深一揖:“沈玦遵命。”
陆青不再多言,转身欲走。在他掀开门帘的刹那,沈玦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
“陆大人。”
陆青脚步一顿,侧过半张脸,玄色官帽下的轮廓冷硬如石刻。
“那半份《河防策》手稿遗失之地,”沈玦缓缓道,目光落在陆青握着卷宗的手指上,“是通州,潞河驿。”
陆青没有回应,门帘落下,隔绝了他的身影,只留下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和满室挥之不去的皂角清气,混合着墨锭的微苦气息。
沈玦独立案前,良久,才重新提起那支狼毫。笔尖悬在宣纸之上,墨汁将滴未滴。
窗外,秋蝉声嘶力竭地鸣叫着,搅动着翰林院看似平静的空气。一场不见刀光剑影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他与陆青,这对昔日生死与共的伙伴,如今在这诡谲的棋局之中,一个成了棋子,另一个,是执棋人,还是……观棋者?
他缓缓落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了一个“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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