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阶梯田整出来的那天,村里像过节似的热闹。
虽然只是五亩地,虽然还只是刚清出来、垒好坎、整平了土,连茶苗都还没种,可大家都高兴。因为这五亩地,是他们一镐一锹、一石一土开出来的,意义不一样。
赵里正特意让人从家里扛来一坛子米酒,就在山脚下摆了张桌子,招呼所有参与开荒的人:“来!都来喝一口!咱们南山村,多少年没干过这样的大事了!今天,必须庆祝庆祝!”
男人们围着桌子,一人一碗酒,脸上都泛着红光。铁柱喝得急,呛得直咳嗽,他爹一巴掌拍在他背上:“慢点!没出息!”
老王头端着碗,眯着眼看山上新开的梯田:“等种上茶,三五年后,从这儿往上看,绿油油一片,那才叫好看!”
顾清辞也端着一碗酒,但他没急着喝,而是侧头看身边的萧屹。萧屹肩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结的痂开始脱落,露出淡粉色的新肉。今天他也被赵里正硬塞了一碗酒,正端着,不知该喝不该喝。
“能喝吗?”顾清辞低声问。
萧屹看了看碗里清亮的米酒,点点头:“一点,没事。”
两人碰了碰碗,都抿了一小口。酒是自家酿的,不烈,带着米香,甜丝丝的。
王婶领着几个妇人送来下酒菜——炸花生米、腌黄瓜、卤豆干,摆了一桌子。她看见顾清辞和萧屹站在一起,眼睛笑成了月牙:“看看,多般配!”
这话声音不大不小,周围几个人都听见了,都跟着笑。顾清辞耳根发烫,赶紧低头吃花生米。萧屹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又抿了一口酒,耳尖却悄悄红了。
喝过酒,赵里正说正事:“第一阶成了,咱们喘口气,歇两天。等过了这几天,开始整第二阶。第二阶在更高处,石头更多,坡更陡,活儿更难。大家心里有个准备。”
“怕啥!”铁柱嗓门最大,“有萧大哥在,石头再多也能炸开!”
“就是就是!”其他人也跟着应和。
萧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歇工这两天,顾清辞没闲着。他拿着尺子,在刚整出来的梯田里来回走,量尺寸,算面积,又在纸上画图——他在规划茶苗的种植密度和排列方式。
“这儿土质偏沙,”他蹲在地上,抓起一把土搓了搓,“得多施有机肥改良。茶苗间距也不能太密,根系要舒展。”
萧屹跟在他身边,听着,偶尔点头。他不懂这些,但他信顾清辞——这人做事,总是想得周全。
“肥料的事,”顾清辞站起身,“咱们得提前准备。茶渣、草木灰、还有镇上能买到的豆饼、骨粉,都得备足。等第二阶开出来,一起施。”
“我去买。”萧屹说。
“不急,等过两天。”顾清辞拍拍手上的土,“先把第二阶的规划做好。沈先生给的《农政全书》里,有讲梯田排水防涝的章节,我得仔细看看。”
两人正说着,铁柱跑来了,气喘吁吁的:“顾大哥!萧大哥!赵里正让你们去他家一趟,说是有事儿商量!”
到了赵里正家,院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除了赵里正,还有村里几个年长的,都是德高望重的老人。
“顾小哥,萧壮士,坐。”赵里正招呼他们坐下,神色有些严肃,“叫你们来,是有件事儿,得跟你们商量商量。”
顾清辞心里一紧:“您说。”
“是这样,”赵里正捻着胡子,“后山开梯田,是好事,大伙儿都支持。可这几天,有几个老人找我,说……说开山动土,破了风水,怕对村里不好。”
这话一出,院里安静下来。
顾清辞愣了愣。他没想到会有人拿风水说事儿。萧屹坐在旁边,神色没什么变化,但眼神沉了沉。
“是哪几位长辈说的?”顾清辞问得客气。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开口了,姓陈,村里人都叫他陈太公,年纪最大,说话也最有分量:“顾小哥,不是我们为难你。只是这南山,是咱们村的靠山,祖祖辈辈都说,山形如椅,聚气养人。你们现在开山破石,动了山形,万一坏了风水,影响了村里的运道,这责任……谁担得起?”
话说得委婉,但意思明白——老人们担心开山坏了风水,对村子不利。
顾清辞沉默片刻,才开口:“陈太公,各位长辈,你们的担心,我明白。但咱们开山,不是乱开,是依着山势,做成梯田,种茶种树。这其实是养护山林,不是破坏。”
他顿了顿,见老人们神色松动,继续说:“而且,咱们开的是后山阳面,向阳通风,茶树喜阳,长得好。等茶树种活了,满山青翠,那不是更养眼、更聚气吗?《葬书》有云:‘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咱们引水蓄水,正是为了聚气养地,怎么会坏风水呢?”
他引经据典,说得有理有据。陈太公等人互相看看,一时语塞。
赵里正适时开口:“顾小哥说得在理。咱们开山是为了种茶,茶是灵物,养人养地。再说了,等梯田成了,村里多了进项,日子好了,这不是最大的福气吗?”
老人们又低声议论了一会儿,最后陈太公叹了口气:“既然你们都想好了,那……那就依你们吧。只是千万小心,别真坏了山形。”
“您放心。”顾清辞郑重道,“我们一定小心,绝不乱来。”
从赵里正家出来,顾清辞松了口气。萧屹走在他身边,忽然说:“你懂风水?”
顾清辞苦笑:“略知一二。其实哪是真懂,不过是现学现卖。但老人们信这个,就得顺着他们说。”
萧屹点点头,没再说话,但看顾清辞的眼神,多了几分赞许。
回到小院,天色已晚。王婶送饭来时,听说了下午的事儿,气得直跺脚:“那几个老古董!就会说风凉话!当年村里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怎么不见他们说风水不好?”
顾清辞连忙劝:“王婶,别这么说。老人们也是为村子好,只是想法不一样。”
“就你好说话!”王婶叹了口气,又看向萧屹,“萧壮士,你可得多帮着顾小哥!他脾气软,容易被人欺负!”
萧屹点头:“嗯。”
王婶这才满意,又絮絮叨叨说了些村里的事儿,才走了。
吃完饭,顾清辞坐在灯下看书,心里却还想着下午的事儿。萧屹洗漱完进来,见他发呆,问:“想什么?”
“我在想,”顾清辞放下书,“村里人对开山这事儿,想法不一样。支持的,反对的,观望的,都有。咱们得把事儿做好,做出成绩来,才能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嗯。”萧屹在他对面坐下,“做出来,他们就看得到。”
“是啊。”顾清辞笑了笑,“所以第二阶一定得做好,做得比第一阶还漂亮。”
两人又商量了一会儿第二阶的规划。萧屹提出,第二阶坡陡,可以在每阶之间留出更宽的步道,方便以后管理和采摘。顾清辞觉得这主意好,就在图上做了标记。
夜深了,顾清辞打了个哈欠。萧屹站起身:“睡吧。”
“好。”顾清辞收拾好书和图纸,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明天咱们去镇上买肥料吧?豆饼、骨粉这些,早点备下,心里踏实。”
“嗯。”萧屹点头,“明天一早去。”
吹了灯,屋里暗下来。顾清辞躺下,听着外间萧屹躺下的窸窣声,忽然轻声说:“萧屹,今天谢谢你。”
外间安静了一会儿:“谢什么?”
“谢谢你一直站在我这边。”顾清辞说,“下午在赵里正家,你虽然没说话,但我知道,你在。”
萧屹没立刻回答。良久,才传来他低沉的声音:“你在哪,我就在哪。”
这话说得平淡,却像冬日里的炭火,暖得人心里发烫。顾清辞鼻子一酸,赶紧翻了个身,面朝墙壁。
“睡吧。”他说,声音有些哑。
“嗯。”
窗外,秋虫鸣叫,一声接一声。月光从窗纸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清辉。
顾清辞闭着眼,却睡不着。他想起刚来南山村的时候,孤身一人,前途渺茫,只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了。后来遇见萧屹,一起修房子,一起采茶,一起开荒……日子一点点好起来,心也一点点踏实下来。
现在,他们有了茶坊,有了新块地,有了正在开垦的梯田。有了并肩作战的伙伴,有了关心他们的乡亲。还有了……彼此。
这路,虽然还长,虽然还有磕绊,但他不怕了。
因为有人同行。
外间,萧屹也没睡着。他睁着眼,看着屋顶模糊的轮廓,耳边回响着顾清辞那句“谢谢你一直站在我这边”。
他想,不用谢。因为站在你身边,是我这辈子,最对的选择。
月光静静流淌,夜色温柔。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但心里都清楚——有些话,不用说出来。有些情,心照不宣。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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