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峰对林丁丁态度的微妙转变，像一颗投入池塘的石子，在文工团这个敏感的小圈子里漾开了涟漪。最直观的感受是，林丁丁脸上那甜得发腻的笑容，在面对刘峰时，似乎掺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勉强。
以往，刘峰是她随叫随到的“万能修理工”，是她彰显魅力的背景板之一。如今这块背景板不仅自行挪了位置，还蒙上了一层疏离的冷灰，这让她心里颇不是滋味。连带着，她对何小萍那份莫名的迁怒，也更深了些。
排练间隙，女兵们围坐在一起休息。何小萍照例独自坐在稍远的把杆旁，低头整理着舞鞋上的带子。
林丁丁喝了一口水，目光掠过何小萍，忽然用她那特有的、软糯的嗓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所有人听：“有些人啊，就是命好，一来就有人当宝贝似的捧着。不像咱们，什么都得靠自己。”
郝淑雯立刻心领神会，嗤笑一声接话：“那也得看捧不捧得起来。山鸡就是山鸡，插上几根羽毛，也变不成凤凰。”她的话尖刻直接，毫不掩饰。
几个女兵跟着低笑起来，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何小萍。
何小萍整理舞鞋的手僵住了，指尖用力到发白。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掩盖着眸子里翻涌的屈辱和难堪。她知道她们在说谁。那根名为“自卑”的刺，又一次精准地扎进了她的心脏。
她很想反驳，很想大声告诉她们，刘峰同志不是那样的人，他帮助她，只是因为他人好，是组织的要求……可她张不开嘴。在她们根深蒂固的偏见和联合的排挤面前，她的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刘峰端着一个木制的器械箱走了过来，像是要给排练厅的某个部件上油。
他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这边女兵们之间诡异的气氛，面色如常地走到舞蹈队长身边，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便蹲下身，开始检查靠近何小萍这边的一个把杆底座螺丝。
他的出现，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打断了郝淑雯和林丁丁那边的冷嘲热讽。她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暂时偃旗息鼓。
刘峰专注地拧着螺丝，工具与金属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没有看何小萍，也没有看林丁丁她们，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手头的工作。
然而，就在他起身，准备离开时，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何小萍脚上那双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毛糙的旧舞鞋。舞鞋的带子被她反复系紧，勒出深深的痕迹。
他的脚步顿住了。
在所有人，包括何小萍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刘峰转过身，面向众人，脸上带着他惯有的、令人安心的温和笑容，声音清晰地开口，仿佛是在宣布一项通知：
“队长，各位同志，正好大家都在。后勤处最近清理库房，发现了一批以前积压的舞蹈用品，包括一些练功鞋和护具。东西不算新，但都还能用。政委指示，本着节约精神，物尽其用，让大家按需领取，特别是新来的同志，基本功训练强度大，损耗快，可以去看看有没有合用的。”
他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冠冕堂皇。节约，物尽其用，政委指示——每一个词都无懈可击。
但他的目光，在说到“新来的同志”和“损耗快”时，极其自然地、短暂地落在了何小萍那双旧舞鞋上，一触即离。
何小萍猛地抬起头，撞上他平静无波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暖流交织着涌上鼻腔。
他看到了……他连她舞鞋的窘迫都看到了！而且，他用这样一种方式，在全队面前，给了她一个如此体面、如此正当的，去更换旧鞋的理由！没有施舍，没有怜悯，只有“组织的关怀”和“节约的精神”。
林丁丁和郝淑雯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她们当然看得出刘峰这番话是针对谁。可她们能说什么？反对节约？反对政委的指示？
舞蹈队长闻言，立刻点头：“这是好事啊！刘峰，东西在哪儿？下午排练结束就让需要的人去领。”
“就在后勤处仓库旁边的第三储物间，我跟王干事打过招呼了。”刘峰从容地回答，然后提起器械箱，对队长点了点头，“队长，你们继续，我先去忙了。”
他再次离开，背影依旧挺拔沉稳。
排练厅里安静了一瞬。郝淑雯狠狠瞪了何小萍一眼，却再也说不出嘲讽的话。林丁丁低下头，摆弄着自己的新手表，表链闪烁着冷光，却远不及刚才刘峰那番看似随意的话带来的冲击力大。
何小萍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即将被替换掉的旧舞鞋，眼眶发热。她紧紧咬住下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这不是一双新鞋那么简单。这是一场无声战役中的一次精准支援。在她被流言和排挤围困时，他总能找到最恰当的方式，为她送来最需要的“弹药”，帮她守住尊严的阵地。
她悄悄握紧了拳头，指甲陷入掌心。
必须更努力，必须跳得更好。只有站上更高的地方，才配得上他这样不动声色的、倾尽全力的守护。
这场无声的硝烟里，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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