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峰归队的日子近了。
文工团政委思忖再三，决定在刘峰离开前，请他给全团官兵做一次讲话。
消息传出，文工团上下都充满了期待。这位曾经默默无闻的“活雷锋”，如今已是全军闻名的改革先锋，大家都想听听，他从那个充满硝烟和变革气息的前沿地带，带回了怎样的故事和见解。
大会那天，礼堂坐得满满当当。有刘峰的老战友，如陈灿、郝淑雯、萧穗子，有何小萍，还有更多是新面孔的年轻演员和乐手。
当刘峰走上讲台时，台下响起热烈而持久的掌声。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身姿挺拔，但眉宇间少了过去的温吞与谦卑，多了几分历经风雨后的沉稳与坚毅。
这一次他没有拿讲稿，只是平静地扫视全场，目光在与何小萍交汇时，微微停顿，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温柔。
“同志们，”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礼堂，“政委让我来讲讲经验，说实话，我没什么了不起的经验可讲。
如果非要说有，那可能就是一句话：我们实验营，是摸着石头过河，一步步蹚过来的。”
台下很安静。这个开场白，朴实得有些出乎意料。
刘峰没有描绘波澜壮阔的胜利图景，而是从具体的困难讲起。
他讲起初到实验营时，面对老旧装备和怀疑目光时的压力；讲他们为了一个战术细节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拍桌子；讲第一次实兵对抗，新系统漏洞百出，他们被打得“溃不成军”的狼狈；讲那些来自兄弟部队的质疑，以及他们如何用一场场近乎苛刻的演习数据，一点点扭转别人的看法。
“这条河，不好过。”刘峰的声音带着回忆的凝重，“水很深，石头也硌脚。我们摔过跤，喝过水，也一度怀疑过自己选的路到底对不对。”
他的讲述，撕掉了“英雄”身上那层神秘而光鲜的外衣，露出了底下充满汗水、泪水和挣扎的真实肌理。
这非但没有削弱他的形象，反而让台下这些同样面临变革迷茫的文艺兵们，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们排练新节目不也如此吗？从僵化到创新，同样步履维艰。
话锋一转，刘峰的语气变得昂扬起来：
“但是，同志们，这是一个百废待兴，又充满希望的年代！”
我们不要害怕失败，我们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摸对了我们就过去，摸错了我们大不了再回来。
不敢去尝试的人，永远也不会成功。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而充满力量：“旧的框架在打破，新的活力在涌现。我们遇到的问题，是发展中的问题；我们遇到的困难，是前进中的困难。
正因为是‘摸着石头’，说明我们在探索，在创新，没有躺在前人的功劳簿上睡大觉！”
“我们在实验营，摸到了几块石头。”他列举了几条具体的经验，比如如何激发基层官兵的主观能动性，如何打破兵种隔阂实现高效协同，其核心思想，都与文工团当前面临的转型隐隐契合——尊重规律，敢于创新，以人为本。
“我不敢说我们找到了一条完美的康庄大道，”刘峰的声音坚定而充满信念，“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大家，只要我们方向正确，信念坚定，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就一定能摸索出一条，属于我们自己的康庄大道！”
演讲结束了。
礼堂里先是片刻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这掌声，不仅仅是为刘峰个人，更是为他所描绘的那种在迷茫中探索、在困难中前行的勇气和信念。
郝淑雯用力地鼓着掌，眼神复杂，她似乎从刘峰的话里，听出了一些不同于她之前那种，纯粹功利算计的东西。
陈灿则目光炯炯，他选择的道路，或许艰难，但正如刘峰所说，是充满希望的。
何小萍看着台上那个散发着自信光芒的男人，嘴角噙着骄傲的微笑。她知道，他的世界越来越大，但他的根，依然扎实。
政委走上台，紧紧握住刘峰的手，对全场说：“刘峰同志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课！改革不是请客吃饭，创新不会一帆风顺。
但只要我们都有这种‘摸着石头过河’的勇气和智慧，我们文工团，也一定能找到在新时期发展的‘康庄大道’！”
刘峰的这次讲话，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文工团激荡起层层涟漪。它没有提供现成的答案，却给所有在时代浪潮中寻找方向的人，注入了一份宝贵的信心和力量。
这是一个探索者的心声，也是一个开拓者的宣言。
刘峰的归期就在次日。
文工团的夜晚，因他即将离去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离愁，也因他白天的演讲而激荡着未平的心绪。月光如水，静静地洒满大院，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辉。
晚点名结束后，人群散去。
何小萍没有立刻回宿舍，她站在路灯的光晕边缘，身影被拉得细长。刘峰与政委、陈灿等人最后道别，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找到了她。两人视线交汇，无需言语，便读懂了彼此的意思。
刘峰向政委点头示意，然后稳步走向何小萍。
“走走？”他轻声问，语气是旁人从未听过的温柔。
“嗯。”何小萍低下头，嘴角却微微扬起。
他们没有去偏僻的角落，而是并肩走在文工团的主干道上，这条路，他们一起走过无数次，去排练，去吃饭，去出操。但今夜，脚下的路似乎有了不同的意义。
“白天讲得真好。”何小萍轻声说，打破了沉默，“摸着石头过河……我听着，就觉得像是在说我们。”
刘峰侧头看她，月光勾勒着她清秀的侧脸：“是啊，我们也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
从最初卡车上他下意识的维护，到后来一次次“恰好”的解围，再到他离开后书信往来中心灵的靠近，以及他归来后彼此确认的坚定……每一步，都像是在湍急的河流中，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下一块可靠的石头。
“有时候也会怕，”何小萍坦言，“怕跟不上你的脚步，怕你的世界越来越大……”
“我的世界越大，”刘峰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打断了她的话，“能容纳你的地方就越多。小萍，不是你跟不上我，而是你让我想成为更好的自己，去创造一个足够广阔、能让我们并肩站立的世界。”
这话语，超越了这个时代常见的含蓄，带着廖洋灵魂里的直接与炽热，也带着刘峰性格中的笃定与真诚。
何小萍的心被狠狠触动，眼眶微微发热。
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了操场边的主席台下，这里是全团开大会的地方，视野开阔，月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
刘峰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转过身，面向何小萍，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何小萍同志。”
他用了正式的称呼，语气却庄重而深情。
“我，刘峰，很快就要返回部队了。
在离开之前，我想向组织，也向所有关心我们的战友郑重表明：”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紧紧锁住何小萍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眼睛，“我正在与何小萍同志建立革命友谊，并希望这份友谊，能够朝着更深入、更稳定的方向发展。”
这不是私下的告白，这近乎是一场公开的宣告！
何小萍的心跳骤然加速，脸颊绯红。她看到不远处有晚归的战友停下脚步，好奇地望过来；她看到宿舍楼的窗户后，似乎也有人影在晃动。她瞬间明白了刘峰的用意——他要用最坦荡的方式，给予她最大的尊重和安全感的承诺。他是在告诉所有人，何小萍，是他刘峰认真对待、以诚相待的人。
何小萍没有退缩。
在最初的羞涩过后，她抬起头，迎上刘峰的目光，声音清亮而坚定：“刘峰同志，我接受这份革命友谊，并愿意与你共同探索前进的方向。”
她的回应，同样落落大方。
话音刚落，不远处先是响起几声零星的掌声，是陈灿和萧穗子，他们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了然和祝福的微笑。
紧接着，更多的窗户被推开，更多的战友走了出来，掌声逐渐连成一片，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热烈而真诚。就连站在办公楼门口的政委，也摸着下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微微颔首。
郝淑雯站在人群稍远的地方，看着月光下那对坦然接受众人目光与祝福的璧人，眼神复杂，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转身离开了。
有些选择，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掌声渐歇，人群善意地散去，将这片月光留给了他们两人。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何小萍小声说，脸上还带着红晕。
“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刘峰握住她的手，力道沉稳，“这样，无论我走多远，你在这里，我都放心。也知道，这里有个人在等我。”
“你放心去，”何小萍回握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毅，“我会在这里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你的河要过，我的舞台，也要继续跳下去。”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融合在一起，投射在坚实的大地上。
离别在即，却再无彷徨。因为他们已经当着明月和所有人的面，将彼此的名字，刻在了对方的未来里。
前路漫漫，但他们都有了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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