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影城堡的宴会厅从未如此灯火通明。
血族贵族们穿着最华贵的礼服，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笑声与恭维声此起彼伏，仿佛白昼那场血腥的生死决斗从未发生。
但有些东西无法掩盖——
比如某些贵族衣领上若隐若现的沃尔顿家族徽记，那些曾经骄傲地绣在外袍上的金色狮鹫，此刻都巧妙地隐藏在翻领内侧或袖口褶皱中。
又比如他们投向主座方向时，眼底深处难以抹去的惊惧与忌惮，哪怕他们举杯的动作依然优雅，嘴角的弧度依旧完美。
艾尔·夜刃站在宴会厅相对安静的角落，一身剪裁合体的墨蓝色礼服，领口高高竖起，巧妙遮掩了颈间的银链与尚未完全愈合的咬痕。
他手中端着一杯未曾动过的金色液体，那是瑟尔特特许他饮用的、掺了蜂蜜的稀血。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经过梳洗更衣，已然看不出几小时前曾在黑曜石场上浴血搏杀的痕迹。
唯有那双蓝眼睛，比平日更加深邃，像是结了冰的湖面，映不出半点宴会的喧嚣。
他像一尊被精心装扮后放置于此的雕塑。
安静、顺从。
却与周遭的浮华格格不入。
偶尔有贵族上前搭话，无论是真心祝贺还是虚伪试探，他都只是微微颔首，用最简洁的词语回应，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般，飘向宴会厅最深处那高高在上的主座。
瑟尔特·夜影端坐于王座上，一身暗红色领主长袍。
他并未参与任何具体的交谈，只是偶尔与上前敬酒的重臣或长老颔首致意，琥珀色的瞳孔淡漠地扫视全场，如同君王巡视自己的领地。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这场盛宴的绝对中心与无声的威压源头。
一切看起来都符合一场标准贵族庆功宴的流程——
除了领主大人今日过于长时间的停留，以及他那看似随意、却总能精准落在某个角落混血种身上的目光。
——————
宴会进行到中途，侍者们开始轮番呈上珍馐美馔。
当一盘淋着暗红色酱汁、以冰晶雕刻成玫瑰装饰的菜肴被端到艾尔面前时，他正准备如往常一样忽略过去。
然而，他的目光在触及那朵冰晶玫瑰时，微微一顿。
玫瑰的花心，镶嵌着一颗极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深蓝色宝石——
那是夜影家族宝库中才有的“星泪石”，通常被瑟尔特用作书写重要密函的火漆印鉴。
它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该被用作菜肴的装饰。
艾尔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他迅速用眼角的余光瞥向主座——
瑟尔特正侧头听着薇薇安长老的低语，似乎并未关注这边。
但艾尔注意到，领主放在王座扶手上的右手，食指正极其缓慢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黑曜石表面。
三短，一长，再三短。
这是只有他们才懂的暗号——
“待会见”。
一股微妙的战栗顺着脊椎爬升。
艾尔垂下眼睫，掩饰住眸中一闪而过的波澜。
他装作不经意地拿起餐具，用银叉的尖端轻轻碰了碰那颗星泪石，然后像是嫌弃装饰物碍事般，将其拨到盘子边缘，这才开始慢条斯理地“享用”那盘食物。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在喧闹的宴会中微不足道。没有人会留意一个混血种是如何对待食物的装饰物。
除了王座上的那个人。
瑟尔特端起酒杯，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转瞬即逝的弧度，琥珀色的眼底掠过一丝无人能察的满意。
——————
宴会终有散场时。
当午夜钟声敲响，贵族们开始陆续告退。
瑟尔特早已先行离席，留下马库斯等人处理后续事宜。
艾尔随着人流走出喧闹的宴会厅，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他，吹散了身上沾染的酒气与香料味。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城堡的回廊照得一片清冷。
他没有直接回自己的房间，而是绕向了通往城堡高处露台的僻静旋梯。
露台空无一人，只有皎洁的月光和凛冽的夜风。
从这里可以俯瞰大半个夜影城，以及远方沉寂的黑曜石决斗场——
那里早已被清理干净，仿佛白日的惨烈从未发生。
艾尔走到栏杆边，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直到此刻，一直紧绷的神经才敢稍稍放松。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夹杂着战斗后的虚脱与盛宴中积压的压抑。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艾尔没有回头，身体却下意识地绷紧了一瞬，又迅速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瑟尔特的身影出现在月光下，银发仿佛流淌的汞液，与月色融为一体。
他并未穿着方才宴会上的隆重礼服，只披了一件简单的黑色丝绒长袍，像是即将就寝。
他走到艾尔身边，并未看他，只是同样望着远方沉寂的决斗场。
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沉默在月光下蔓延。
没有言语，没有触碰，甚至连目光都未曾交汇。
但艾尔能感觉到，颈间的银链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热——那是瑟尔特情绪极少见的、近乎平和的波动。
过了许久，久到夜风将艾尔的指尖都吹得冰凉，瑟尔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融在风里，几乎听不真切：
“做得不错。”
仅仅四个字。
没有夸张的赞许，没有热烈的庆贺。
却让艾尔一直冰封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细微而陌生的酸涩暖意。
他低下头，黑发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是您教导有方。”他轻声回应，声音湮没在风里。
瑟尔特没有再说话。
他又站了片刻，然后转身，无声无息地离去，如同来时一样。
露台上又只剩下艾尔一人，和漫天清冷的月光。
他抬手，轻轻触碰着颈间的银链，那丝微弱的温热已然散去，重新变得冰冷。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庆功宴的喧嚣已然远去，黑曜石上的血迹也被夜色掩盖。
他依然是那把剑，那条被银链束缚的忠犬。
但或许，在握剑之人眼中，他今日的锋芒，值得一句吝啬的肯定，和这片刻无言的、月光下的并肩。
这便够了。
艾尔最后望了一眼决斗场的方向，转身融入城堡深处的阴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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