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进入寝宫时,艾尔的后背已经渗出薄汗。
不是因为搀扶的劳累,而是因为全程高度紧绷的神经——每一个动作都像在拆解最精密的魔法陷阱,生怕一个不慎就会惊醒怀中这头暂时温顺的雄狮,招致毁灭性的后果。
他将瑟尔特小心地安置在宽大床铺的边缘。领主全程配合得不可思议,抬手任由艾尔为他褪去略显繁复的外袍,仰头方便他解开束发的银扣,甚至主动抬起脚让艾尔为他脱下那双柔软昂贵的皮靴。
这种异常的温顺与配合,比任何暴怒或冷斥更令艾尔心慌意乱,仿佛世界的根基正在悄然改变。
要喝水吗?艾尔单膝跪在地上,为他脱去最后一只靴子,仰头问道,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干涩。
瑟尔特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迷离的、仿佛蒙着水汽的琥珀色眼睛追随着他的动作,眼神像是一个迷失方向的孩子。
当艾尔起身想去一旁的银质水壶旁倒水时,手腕突然被一只微烫的手抓住。那力道并不大,甚至有些绵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别走。领主的声音很轻,几乎像一句朦胧的呓语,却清晰地敲在艾尔的心上。
艾尔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重新跪下来,仰头看着坐在床边、低头凝视着他的瑟尔特。
醉意柔和了领主脸上那些常年来绷得过紧的、显得冷酷威严的线条,此刻竟显出一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柔和,一种褪去所有防御后的真实。
我不走。他轻声承诺,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就在这儿陪着您。
瑟尔特似乎满意了这个答案。他松开手,转而用指尖轻轻抚摸艾尔的头发——动作比平日轻柔了何止百倍,带着某种漫不经心的、慵懒的探索意味。指尖缓慢地梳过黑色的发丝,偶尔擦过头皮,带来一阵细微而令人战栗的舒适感。
艾尔不由自主地闭上眼,长睫轻颤,任由自己沉浸在这份绝无仅有的、近乎梦幻的温情之中。他像一只终于被主人温柔抚摸的流浪猫,既渴望又害怕这短暂的温暖会突然消失。
酒精似乎彻底软化了瑟尔特所有的尖锐棱角与冰冷外壳,只余下最本能的、对温暖和亲近的渴望。
当领主的指尖无意间擦过他敏感的耳廓时,艾尔甚至鼓起勇气,像小动物般极轻地蹭了蹭那只带来慰藉的手。
瑟尔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哼声,说不清是享受还是不满。
但他的手指并未离开,反而继续流连,从发梢慢慢摸到那根冰冷的银链,感受着其下跳动的脉搏,最后停留在艾尔微微发烫的脸颊上,用指背轻轻摩挲着。
暖的。领主喃喃低语,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新奇,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
艾尔忍不住微微扬起嘴角,一个极浅却真实的笑容:因为我是活着的,Sire。
他低声回答,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怜惜。
这个回答似乎超出了醉酒之人大脑的处理能力。
瑟尔特歪着头,困惑地看了他一会儿,眼神迷茫得像是在解读某种古老失传的文字。
然后,他忽然俯身靠近——太近了,高挺的鼻尖几乎要触到艾尔的鼻梁,温热的、带着血酿甜香的呼吸毫无保留地交融在一起。
艾尔能数清他每一根低垂的银色睫毛,能看清那放大版的、涣散的琥珀色瞳孔里自己小小的倒影,能感受到那不同寻常的体温辐射出的热量。
那诱人的气息如同最致命的迷香,笼罩下来,带来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诱惑与恐慌。
然后,在一种近乎鬼迷心窍的冲动下,一件足以在任何平日被立刻处死的、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艾尔缓缓抬起手,带着无比的敬畏与一丝颤抖,极其轻柔地、试探性地摸了摸瑟尔特的头。
这个动作大胆得足以被立刻绞死,甚至不够塞进银棺里反思。
但醉酒的瑟尔特只是微微睁大了些眼睛,长睫扑扇了一下,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前所未有的冒犯举动惊呆了,一时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他甚至无意识地、像只被挠了下巴的大型猫科动物般,顺着那轻柔的力道,极轻地蹭了蹭那只温暖的手掌。
艾尔的指尖瞬间陷入了那片冰凉丝滑的银色发丝之中。触感比想象中还要柔软细腻,如同最上等的月光丝绸,带着清冽的雪松冷香,主动缠绕上他的指间,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
他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却屏住呼吸,小心至极地梳理着,避开那些象征无上地位与力量的精致发饰,只敢触摸最原始、最真实的发丝,感受着它们在指间流淌的凉意。
瑟尔特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轻极低的、近乎满足的叹息,睫毛缓缓垂下,彻底覆盖住了眼眸。
他似乎很享受这种陌生而亲昵的触碰,甚至主动将头又放低了些,将自己更深入地送入对方的掌心,寻求更多的抚慰。
艾尔凝视着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幕,指尖下的触感真实得令人心尖发颤。他几乎不敢呼吸,生怕惊散了这易碎的幻梦。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确定瑟尔特似乎彻底沉浸在这种陌生的舒适感中,甚至呼吸变得更加悠长平稳后,艾尔才敢极轻微地、一点点地放松自己几乎石化了的身体。
他依然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保持着这个仰视的、守护般的姿势,如同过去三百年的每一个夜晚。
但今夜,一切都不同了。
颈间的银链传来的不再是那种令人敬畏的、冰冷的控制力,而是一种温暖的、同步的、近乎慵懒的共鸣嗡鸣。
透过这种奇妙的连接,艾尔甚至能模糊地感受到瑟尔特此刻平稳缓慢的心跳节奏,能共享到那份酒精带来的深沉而安宁的睡意,能捕捉到一些朦胧飘忽的记忆碎片——宴会上晃动的觥筹交错的光影,喉咙里血酿灼热滑过的口感,还有…………某个身影在人群中安静望过来时,心中一闪而过的、连自己都未曾仔细分辨的莫名愉悦。
睡梦中的瑟尔特忽然无意识地翻动了一下身体,原本垂落的手抬起,手臂沉甸甸地、全无意识地搭在了艾尔低俯着的头上。
这个动作像是某种笨拙而原始的庇护与爱抚,又或许仅仅只是一个醉汉无意识的偶然举动。
但艾尔选择相信前者。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跪姿,让自己的高度更契合一些,让领主那只骨节分明、蕴含着可怕力量的手掌更舒适地搁在自己柔软的黑发发顶。
就像……就像真正被宠爱着、被需要着那样。
月光透过高大的琉璃窗,逐渐西斜,清冷的光辉为床畔这相依的、静谧的奇异身影温柔地镀上了一层银边。
艾尔在睡意朦胧间感到额上一凉——那是瑟尔特垂落的指尖,无意识地、轻柔地描摹着他眉毛的轮廓,一遍又一遍,如同艺术家在抚摸自己最满意、最珍贵的作品,带着一种无意识的占有与欣赏。
Sire?他在陷入沉睡的边缘,极轻地、模糊地呓语般唤了一声。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头顶传来均匀深长的呼吸声,和颈间银链持续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暖共鸣。
艾尔最终伏在冰冷的床沿边沉沉睡去,脸颊下意识地贴近并依偎着瑟尔特垂落在床沿的、微凉的手掌,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的热源。
这是一个足以构成死罪的僭越姿势,但在此刻无人清醒计较的深夜里,却被默许了。
——————
瑟尔特在破晓时分的第一缕灰白光线中醒来。
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沉闷的、搏动性的钝痛,盘踞在额角深处,并不尖锐,却无比固执,像是大脑被裹在了过于厚重的丝绒里,每一个微小的思维转动都变得滞涩。
然后,他发现了更不寻常的事——艾尔正蜷缩着睡在床边的地毯上,脸颊侧着,温顺地贴着他垂落出床沿的掌心,呼吸均匀而深沉。
那根从不离身的银链有几环松散地缠绕在两人相贴的手腕之间,在晨曦的微光中闪烁着柔和的光泽,发出一种极其轻微、近乎催眠的嗡鸣声。
记忆的碎片如同沉船后的浮木,缓慢地、一块块地回笼。
盛大的宴会,一杯接一杯特意为他准备的、后劲极强的陈年血酿,逐渐模糊的视线,不受控制升温的体温……
还有…………
那个胆大包天、竟然伸手触摸他头颅的混账东西。
琥珀色的瞳孔骤然收缩,掠过一丝冰冷的厉色。
他抬起自己那只被当做枕头的手,发现指尖的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对方黑发柔软微痒的触感,以及……自己竟纵容甚至迎合了那种触碰的荒谬事实。
而那个罪魁祸首此刻正睡得毫无防备,嘴角甚至放松地微微张开,带着一丝可疑的、满足的憨态,全然不知大祸临头。
领主的目光瞬间变得深沉而危险。
他应该立刻惩罚这种前所未有的僭越,应该用疼痛让艾尔将冒犯尊长的代价刻入骨髓,应该……
就在这时,艾尔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动了动,温热的嘴唇更紧地贴蹭了一下他微凉的掌心,像只冬日里寻求温暖源泉的小动物,发出一声模糊舒适的叹息。
与此同时,颈间的银链传来一阵清晰而平稳的满足波动,与他自己的心跳频率通过魔法连接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和谐的共振,那钝痛似乎都因此缓解了一丝。
瑟尔特抬起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冰冷的眸光落在艾尔沉睡的、毫无防备的脸上,最终,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蹙了下眉,然后轻轻地将手抽了回来。
他起身的动作放得极轻,甚至没有惊动床边沉睡的人,并且破天荒地扯过床尾那条柔软的银灰色毛毯,随意地盖在了艾尔蜷缩的身上。
——————
当艾尔在稍晚些的晨光中彻底醒来时,发现自己独自躺在领主大床边的地毯上,身上盖着一条不属于自己的、带着熟悉冷香的毛毯。
瑟尔特早已不见踪影,寝宫内空荡而安静,唯有枕褥间深深浸润的、冰冷而强大的雪松气息,无比真实地证明着昨夜那一切并非他疲惫过度产生的幻觉。
Sire?他猛地坐起身,下意识地抚上颈间的银链,声音里带着刚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几乎是立刻,银链传来了熟悉的波动——不再是昨夜那温暖慵懒的共鸣,而是恢复了平日那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冰冷控制感,清晰地提醒着他的身份与界限。
但就在那熟悉的冰冷感即将完全占据感知时,艾尔敏锐地捕捉到,在这道波动的最末尾,竟然缠绕着一丝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错觉般的……
温柔余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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