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逾明暗中发动的力量,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开始悄然荡开涟漪。
首先是在国子监内部,几位素以学问严谨、秉性刚直着称的博士,特别是那位专攻前朝史、脾气颇为古板的周崇周博士,在“偶然”读到顾清辞那篇关于贞烈夫人林氏的评传后,反应各异。
周博士初时对顾清辞“重智慧轻贞烈”的观点颇为不满,斥为“妇人之见,淆乱纲常”。但当他仔细研读全文,并结合史实进行考据后,却发现顾清辞的论述并非凭空臆断,而是基于详实的史料,其分析角度虽新,却逻辑严密,颇有见地。尤其是指出林氏在家族存亡之际的选择,客观上保全了文化传承,其历史功绩不容抹杀这一点,让致力于史学研究的周博士陷入了沉思。
与此同时,几位思想较为开明、家中亦有才女的老翰林和致仕官员,在“偶然”接触到顾清辞的其他文章以及她在墨香阁的言论后,则大多表示了欣赏。认为此女见识不凡,胸有丘壑,其所言“女子之德在于明理、坚韧、责任”,以及为女子才学正名的观点,虽有突破传统之处,却并非全无道理,甚至对打破某些僵化观念、促进教化有益。
很快,一场关于“女子才德标准”、“贞烈是否应为唯一标准”的小范围争论,开始在士林清流圈子中悄然兴起。支持者与反对者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反而让顾清辞的名字和她的一些核心观点,在特定的圈层中传播开来。
这些争论的声音,自然也通过某些渠道,传入了宫廷。
皇帝日理万机,未必会留意到这等“小事”。但后宫之中,却并非铁板一块。尤其是几位膝下有公主、且自身也颇通文墨的妃嫔,在听闻此事后,反应微妙。她们或许不完全赞同顾清辞的所有观点,但对于一位民间女子竟有如此才学与胆识,敢于坚持己见,甚至不惜得罪郡主,也生出几分好奇与不易察觉的同情。毕竟,在这深宫之中,她们又何尝不渴望能有多一些表达己见、施展才华的空间?
永嘉郡主那边,果然怒气冲冲地进宫向太后哭诉,添油加醋地描述了顾清辞的“狂妄无礼”和“离经叛道”。太后初闻颇为不悦,但随后便从不同渠道听到了关于此事的另一种声音,尤其是几位她素来敬重的老翰林对此女的些许肯定,以及后宫妃嫔们隐晦的议论,让她没有立刻发作,反而下令先详细查问清楚再说。
太后的态度暧昧,永嘉郡主一拳打在棉花上,更是气闷不已,却也不敢再肆意妄为。
这场因沈逾明而起的风波,在沈逾明暗中运筹之下,竟暂时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顾清辞虽然失去了墨香阁的差事,短期内声名受损,但并未遭到预想中的毁灭性打击,反而因祸得福,其才名与风骨在某些高层圈子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一切,顾清辞本人起初并不知晓。她只是奇怪,为何预想中永嘉郡主的猛烈报复迟迟未来?为何近日偶有陌生的士子在她家附近徘徊,似乎是想一睹“那位敢驳斥郡主的才女”的真容?直到一位与她父亲有旧、致仕在家的老翰林托人送来一封短信,信中隐晦地赞赏了她的风骨与见解,并提醒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然清风自来,亦不可挡”,她才隐约猜到,暗中或许有人相助。
会是他吗?那个名声狼藉,却又一次次展现出惊人才华与复杂内心的……沈逾明?
这个念头让她心绪复杂。她感激可能的援手,却又下意识地抗拒与他有更深的牵扯。那种莫名的熟悉感与心动,与对他“纨绔”本性的警惕,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拉扯。
而就在京城因为这桩“才女风波”而暗流涌动之际,一场真正关乎朝局的大事,正在紫宸殿中酝酿。
这日清晨,大朝会。
百官山呼万岁之后,按部就班地奏报各项军政要务。当议题进行到北方边镇换防及粮草辎重调配时,户部尚书出列,奏称今岁北方数州或有春旱之虞,恐影响夏收,粮草储备需早做筹划,暗示边军开销巨大,户部压力甚重。
这时,一向与齐王走得颇近的兵部侍郎李敏之,突然出列,朗声道:“陛下,臣以为,户部所虑虽是实情,然边防乃国之大事,不可因噎废食。况且,如今我军有‘擎天闸’之利,守城效能大增,或可酌情调整部分边镇的驻军数量,汰弱留强,精兵简政,如此既可减轻粮草压力,亦可提升军队战力,实乃两全之策!”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擎天闸”是沈逾明所献,李敏之此举,看似肯定了“擎天闸”的作用,实则包藏祸心!边镇驻军数量牵扯极广,涉及各方将门、地方势力的利益平衡,岂是能轻易调整的?他提出此议,表面上是为朝廷分忧,实际上是想将沈逾明和他的“擎天闸”推到风口浪尖!若此议通过,执行过程中出了任何问题,或者引起边将不满,责任都会算到提出“精兵”理念和提供“利器”的沈逾明头上!若此议不通过,则显得朝廷(包括皇帝)优柔寡断,不顾国库艰难,同样会有人暗中非议。
这是一招极其阴险的借刀杀人之计!
沈逾明站在班列之中,垂眸不语,心中冷笑。齐王一系,果然贼心不死,换了种方式来给他下套。
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他目光扫过下方群臣,最后落在了沈逾明身上,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沈爱卿。”
“臣在。”沈逾明出列躬身。
“李侍郎所奏,‘擎天闸’效用大增,或可精兵简政,你……以为如何?”皇帝的语气平淡,却将一个烫手山芋直接抛给了沈逾明。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年轻的将作监少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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