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家油坊王家院里,那原本预备开春嫁女时贴喜字、挂红绸的梁柱,如今却悬起了惨白的灵幡,在料峭寒风中无力地飘动。
谁能想到,去年夏天任大白话说媒的时候,王老抠还高兴得中举了似的——忽视了王六姑娘是去给人当姨太太,重要的是王家一步蹬了天——奉天。
如今,才半年的光景,喜事骤变成丧事,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前来吊唁的乡邻们纷纷慨叹——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白事依照关东老令,灵棚正中央是棺材,抠了一辈子的王老抠临了只得了口杨木薄棺,吹打班子的悲戚的唢呐声里显得格外寒酸。
棺头摆着一碗半生不熟的倒头饭,上面直挺挺地插着几根充当打狗棒的干粮。
一盏豆油引魂灯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昏黄的光晕映照着棺木上粗糙的纹理,仿佛映照着王老抠这潦草的一生。
作为王家的长子,王大富身穿明显宽大不合身的粗白布孝袍,腰间草草系着麻绳,头戴孝帽,手里死死攥着那根比他胳膊还粗的引魂幡。
如同一个被抽走了魂的木偶,他直挺挺地跪在灵前,脸色惨白,眼神空洞地望着棺材前那盏忽明忽暗的灯,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想。
王家次子王二贵同样一身重孝跪在兄长身后。
与兄长的失魂落魄不同,他的腰杆挺得笔直,嘴唇因用力抿着而发白,那双尚显稚嫩的眼睛里,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丧父的悲伤,有对未来的麻木与无助,但更深处的,是一种不甘命运的茫然和一丝亟待破土而出的狠厉。
程万山穿着深灰棉袍,外罩玄色马褂,作为王家眼下唯一能主事的人,他正强打精神里外支应着。
九奶奶王喜莲鬓边簪着朵小小的白绒花,一双眼睛早已哭得又红又肿。
她一边机械地往丧盆里添着纸钱,看着它们化作灰烬,一边不住地用帕子拭泪,既为这不争气却终究是亲爹的老人,也为这个转眼间没了顶梁柱、风雨飘摇的王家。
纸灰带着生者对亡魂最后的念想,打着旋儿往上升,又被寒风无情地吹散。
天阴沉着,依然冷得刺骨。
院里比往常“热闹”了些,但这热闹却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
嫁到外村的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都带着姑爷匆匆赶回来了,她们都是本分穷苦的庄户人,此刻按规矩披着孝,围在棺材旁哭得悲切。
只是那哭声里,除了丧父之痛,难免也夹杂着对各自家里一摊子琐事的惦念,毕竟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各有各的难处。
几个姑爷都是十里八乡普通的庄稼汉,面对如此大事全没了主意,一切都听大姐夫程万山的安排。
他们虽也穿着孝服,眼神却时不时不安地往门口瞟,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在惧怕着什么——他们怕匪,他们也怕官。
不多的吊唁人群里,混着几张不易察觉的生面孔。
墙根下还蹲着两个穿着靛蓝棉袄、一副庄稼人打扮的汉子,手里攥着旱烟袋吧嗒着,目光却像淬了冰的刀子,锐利地刮过每一个进出院落的人。
呜呜哑哑的吹打班子里,有个戴破毡帽的干瘦老头,领子上的狗皮毛挡住了大半个脸孔,烧纸、上香 都是悄无声息地缩进在人堆的阴影里。
这人正是失踪多日的师爷算盘张,他那双浑浊的小眼睛里,闪动着鬼祟的光,他躲在任家油坊任大白话家几天了。
那日与奉天巡防营李队长山上火拼时,他趁乱逃走后,没有贸然回东山寨,他担心官府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攻上东山寨。
这几日任大白话打听的消息还在耳边,花蝴蝶死了,拍地缸被抓了,带下山的兄弟死的死,抓的抓,基本全军覆没。
花蝴蝶亲信莫名奇妙就被狼撕了,山洞里邂逅的狼女是不是传说中被关起来疯了的五姑娘?
在东山的地盘上能被李队长的巡防营追着打,还有吴巡检派来的刘家沟镇上的援兵……
四当家和尚在哪里?刘家沟镇上的安插的暗桩伍万在哪里?怎么关键时刻这两人都消失了?
里里外外透着蹊跷——所以今日他冒险亲临王老抠的葬礼,他赌灯下黑。
“王老抠,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咱俩的帐还没清呢”来吊唁的任大白话象征性的干嚎了两声。
王大富正要还礼,王二贵也想开口问问他说的啥帐没清……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刘家沟镇上的吴巡检自己没来,却派了赵保长作为代表。
赵保长还带了个面生的“手下”,说是手下,倒不见他如刘三癞子那般对赵保长鞍前马后,反倒是赵保长对他异常的生硬的疏离,还有点不和身份的客套。
赵保长按礼数上了三炷香,将香插进香炉灰里时,才凑近程万山,压低声音问道:“九爷,店里伙计没来帮把手?吴巡检特意叮嘱,让留意一下柜上那位和尚伙计,今日怎不见他人影?”
赵保长念着多年来与程万山私下里那些小恩小惠的交情,话说得还算直接。
程万山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纹丝不动,只叹了口气,无奈道:“兄弟,不瞒你说,我这老丈人走得突然,店里一堆活计等着人张罗,伙计们都脱不开身。”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至于和尚……吴巡检怎么突然关心起他来了?莫不是听奉天那位李队长说了些什么?”
“说倒是说了,听着唬人,我想听你句实话。”赵保长给王大富见礼——死者为大。
“兄弟,我真没啥话好说的,关东这块地界,有些事,该知道的时候自然知道,不该知道的,真知道了,恐怕更大的麻烦就要找上门了。”程万山也会摆龙门阵。
赵保长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若有所思。
前几日李队长押着重伤的拍地缸回镇时,就曾私下问过吴巡检这“尚和平”的底细。
再加上之前剿灭一股风、法场遇袭那档子事,虽然功劳簿上没写,但他们这些在场的人都看得分明,那和尚打枪时手腕极稳,绝不是普通伙计的身手,说话偶尔还带着点西南那边的尾音。
当初吴巡检邀他进衙门当差,他那份淡然推拒的模样……种种不寻常之处,此刻被程万山这话一点,都成了耐人寻味的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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