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沟镇法场的血腥与喧嚣,被沉沉的夜幕暂时掩盖。
与程万山在临近下和尚窝堡的岔路口分开后,尚和平只远远看了眼大车店院墙外豆点大,却显得异常温暖的光亮后,就勒转缰绳,催动胯下疲惫的儿马,朝着东北方向,再次融入了通往任家油坊的暗夜里。
寒风在耳畔呼啸,雪原在微弱的星月光辉下泛着惨白,马蹄踏碎冻土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
赶到任家油坊时,已是三更半夜,整个村落死寂一片,如同沉睡的巨兽,只有偶尔几声犬吠打破宁静。
王老抠家的院落黑黢黢地趴伏在村边,唯有正屋窗户透出一点微不可察的昏黄光晕,在无边的黑暗中顽强地闪烁着,如一口气吊着的王老抠一般。
尚和平下马,轻轻叩响了院门,然后停下来回身四处张望。
不一会儿,院门里面传来一阵窸窣和警惕的问询:“谁?”
“我,和尚。”尚和平低声回应。
门栓“哗啦”一声被拉开,露出王大富那张惊魂未定、带着疲倦的脸。
见到是尚和平,他明显松了口气,又有些诧异:“和尚兄弟?你咋才回来?”
“路上耽搁了,今天没啥事吧?”尚和平简短解释,又赶紧询问。
其实也多此一问,王大富能来开门就证明他担心的“滚地雷分兵两路”的情况没有发生。
“没事,我们按你说的,一天都没出门。马给我吧。”王大富把院门重新拴好。
尚和平将马缰绳递给他,“麻烦大富哥安置一下。”
“哎,好,好。”王大富连忙接过缰绳,牵着马往后院走去。
尚和平抬手摘了狗皮帽子拍了拍身上的寒气和风尘,自行走进正屋。
东屋的门开着,王二贵正就着那盏如豆的油灯,笨拙地给炕上的王老抠喂水。
王老抠歪斜着身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喝水如同漏勺,大半都洒在了前襟上。
昏黄的灯光映着他扭曲的面容,更添了几分诡异与混沌。
就在这时,西屋那扇紧闭了多年的房门,忽然主动地悄无声息地开了巴掌宽的一道缝。
王喜芝的身影出现在门缝的阴影里,她似乎并未睡下,依旧穿着那身单薄的蓝布棉袄,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昏黄扑朔的灯影里,她脸上没有任何睡意,只有一片模糊不清但又显得分外清醒的冰冷。
暗影里,她的目光直接落在风尘仆仆的尚和平身上,眼神锐利,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确认。
尚和平也看向她,两人隔着一间堂屋,在昏暗的光线里无声地对视了一眼。
一个站在东屋的灯影里,一个站在西屋的黑影里,没有言语,但某种信息似乎在目光交汇间传递了——他知道她会等着,她知道他会回来。
就在尚和平以为下一秒那条门缝就要关上的时候,王喜芝忽然开口:“镇上,闹完了?”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吃了吗”。
“嗯,暂时消停了。”尚和平点点头,看着黑影里的她。
“……早点歇着吧。”最后一个尾音被合上的房门关在西屋里。
“和尚兄弟,别愣着快上炕吧,你看我爹这……”王二贵放下水碗,把自己的铺盖往王老抠这半边炕拽了拽,愁苦地看向尚和平。
尚和平应着,转身走过去,“嗯,按时吃药,小心伺候着吧。”他觉得王老抠这样是最公平的结局。
这一夜,尚和平睡在王家东屋炕上,没脱衣服,囫囵歇了半宿。
他很累,但也睡不实——耳边时而是王老抠含糊的呜咽,时而是窗外呼啸的北风,还有……西屋那边,始终保持着一种异样的寂静。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王大富和王二贵已经在院子里干活,传来低声交谈声。
“二贵,好像是五姐在灶房做好了早饭。”王大富的声音。
“西屋的锁都开了几天了,五姐还是第一次主动出来。”王二贵声音里有欣喜。
“她是怕爹看到她出门生气吧!”王大富的话里不像猜测,反倒像笃定。
“西屋床上还钉着板子,也不见个日头,整天呆在屋里也不是回事,要不把挡板拆了吧?”王二贵想给王喜芝说情。
“你敢?你不怕咱爹……”王大富的声音压低了。
……没有声音了,显然王大富是怕的,王二贵也是怕的。
尚和平醒来,眨着眼看着头上的房梁,呼地一下坐起来,三尺之外,偏瘫的王老抠表情诡异地睡着。
尚和平走到院子里,活动了下四肢和筋骨,目光落在了西屋那扇唯一的窗户上。
窗户从外面被厚厚的、已经腐朽发黑的木板钉得死死的,密不透光。
那是王老抠亲手钉上的囚笼印记,七年多来,它挡住了阳光,也挡住了里面的人望向外面世界的目光。
尚和平没有去征求王家任何人的意见,径直走到墙根下,找到一把废弃的、锈迹斑斑的柴刀,抄起一块稍微趁手些的石块。
他走到西窗前,抬起起柴刀,用刀刃插在挡板的缝隙里,用石头敲击刀背,狠狠砸了下去!
“哐!哐!哐!”
沉闷而有力的敲击声,在清晨寂静的院子里突兀地响起,震得屋檐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王大富和王二贵被这动静惊动,慌忙从下屋仓房跑出来,看到尚和平正在拆那挡板,都愣住了,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在尚和平那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下,呐呐地不敢开口。
西屋里,原本的寂静被打破,里面的人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
尚和平没有停手,一下,又一下,腐朽的木板在大力敲击下裂开,生锈的钉子被硬生生撬起、崩飞。
一块,两块……当最后一块挡板被他用力拽下,扔在雪地里时,清晨熹微的、带着寒意的天光,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入了那间被黑暗统治了七年多的西屋!
光线透过残破的窗纸,照亮了屋内简陋的轮廓,也照亮了站在炕边、正怔怔望向窗外的王喜芝。
她逆光站着,身形依旧单薄,但在那涌入的光线中,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她微微眯着眼,似乎有些不适应这久违的明亮,但她的胸膛,却明显地起伏着,像是长久窒息的人,终于吸入了第一口新鲜空气。
她没有看站在窗前的尚和平,也没有看院里目瞪口呆的兄长,只是仰起头,静静地、贪婪地看着那方被框出来的、却不再被木板隔绝的天空。
尚和平扔下柴刀,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和铁锈,对王大富和王二贵平淡地说了一句:“通通风,亮堂。”
他没有解释更多,也不需要解释。这个行动本身,就是最有力的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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