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地雷” 这三个字像三块淬了冰的秤砣,砸在人们心上,连同那点人间烟火气,那点虚假的安宁,一起砸落地上,像碎得拼不起来的瓷碗。
此时,程万山的眼睛里只剩下冰冷的锐利,盯着村口的方向 —— 那里已经能隐约看见扬起的尘土,像一条黄龙,正朝着和尚窝堡扑来。
“黑妞儿”的耳朵灵,窜到院门口,压着耳朵,夹着尾巴,朝程记车马店前十字路口东向来的“黄龙”,汪汪汪的狂吠起来。
风刮得更紧了,院子里的槐树叶 “哗啦啦” 地响,像是在哭。
放羊娃瘫在院门口的土坷垃上,怀里的羊鞭掉在地上,鞭梢还在微微抽搐。
除了九爷程万山外,九奶奶王喜莲是第一个从震惊里拔出来的。
她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铁勺,之前因丈夫归来泛着温暖的脸此刻冷凛,眼角眉梢都迸着被逼到绝境的狠劲 —— 那是护崽的母狼被人堵了窝的凶相。
她两步冲到程九爷身边,声音压得极低,“程万山!咋办?是拼还是带着娃子往后山跑?”
“拼?” 程九爷声音不高,却像劈柴的斧头一样斩钉截铁,“拿什么拼?拿狗剩子手里的草叉拼人家的大刀?拿村里的婆娘娃子拼人家的马队?”
他眼神扫过院里院外一张张煞白的脸,最后定格在放羊娃身上,脚在地上狠狠碾了碾,溅起几点泥星:“羊倌儿,你看清了?真是‘滚地雷’的黑旗?多少人马?有没有带火器?”
“看… 看清了!黑旗… 上面画着冒烟的火疙瘩!” 羊倌儿牙齿打颤,说话磕磕绊绊,“马… 马队在前少说十五、二十骑… 还有更多腿跑着的,黑压压的… 烟尘裹着风过来的…太远了,看不清有没有铳… 但马背上挂着大刀晃眼!”
“都说上个月张家大院就是因为有村民敢拿锄头反抗,惹恼了他们,连带张家大院护院都没能幸免,被他们一把火烧了半条街,连钱财带粮食抢了个精光,连鸡都没留下一只。”东厢门口,贩卖药草的刘掌柜的颤巍巍地说道。
下和尚窝堡这百十来户土坯房,加上程记车马店这点伙计、家当,二十骑!还是 “滚地雷” 这种出了名的狠角色 ——在人家眼里,怕是连盘开胃的咸菜都算不上。
程九爷深吸一口气,那口深秋的冷空气像冰渣子似的刮进肺里,刺得他胸口生疼。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村口越来越近的烟尘,目光扫过院子,语速快,却字字清晰:“羊倌儿!别那儿哆嗦了!赶紧回家通知你爹带着媳妇和娃后山躲一躲,再去叫上左邻右舍腿脚慢的婆娘,粮食面能背多少背多少,快!”
“宝子,英子,你们带着弟妹跟着大伙儿一起立刻从后院柴房的小道往老鹰嘴砬子洞躲起来!”
别看十五岁的程守业平时话少,但心里笃定,他拦下要扛米袋子的二妹程英、拽着挣挣巴巴非要留下干土匪三弟程守家,揣了几个窝窝头进怀里,再背上年纪最小的妹妹程秀,直奔后院马圈旁的篱笆门小道。
“中午子!你跟剩子去牲口棚,把咱家那几匹拉车的大青骡、黑儿马,还有客人的马,全牵到后山沟的树丛里藏好!少一根毛,我扒你们的皮!”
他又冲东厢房喊:“几位老客!对不住了,这饭怕是吃不安生了!想活命的,身上的银子铜板赶紧找墙缝、灶洞子藏好!要是信得过我程万山,就交给喜莲保管,过后原数奉还!信不过的,现在去后山躲躲,能不能跑掉,就看命了!”
“喜莲儿!” 他一把抓住媳妇的胳膊,“去!把屋里那两匹细布、给你爹留的关东糖,还有我上回从奉天带回来的那包烟土膏子,全拿出来!再把咱家那两块红被面找出来!快!”
“烟土膏子?那可是能换半匹骡子的硬货!还有红被面,那是留着给大丫做嫁妆的!” 王喜莲瞪圆了眼睛,随即猛地反应过来丈夫的打算,嘴唇哆嗦了两下,却没再反驳。
她咬碎了银牙,那没裹过的大脚跺在地上 “咚” 的一声闷响,转身像阵风似的卷进了里屋。
一边翻箱倒柜,一边低声把土匪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天杀的土匪!挨千刀的滚地雷!我那细布,我爹的关东糖… 程万山你个完犊子玩意,早晚把家败光!”
骂归骂,手上的动作却快得像捻线,转眼就把细布、糖和用油纸包着的烟土膏子找出来,装进了一个储物的小匣子。
程九爷大步走到院子中央,对着还拿着家伙发愣的伙计吼道:“还愣着当木头橛子?抄家伙!不是让你们拼命!把铡刀、草叉、顶门杠都搬到院门口,摆得整齐点、亮堂点!”
他又指着院角堆着的几块盖牲口棚剩下的破红毡:“把那几块红毡子也挂到院墙上!快!”
伙计们如梦初醒,虽然不明白九爷为啥要挂红毡子,但常年的信任让他们立刻动了起来。
一时间,院子里人影晃动:猎户老蔫巴领着一群婆娘娃子往后院跑,柱子牵着牲口往山上赶,狗剩则帮着客人藏银子 —— 乱中有序,竟透出一种诡异的 “忙碌”。
程九爷自己则快步走到正屋门口,抄起旁边的水瓢,舀起满满一瓢冰凉的井水,举过头顶,“哗啦” 一声兜头浇下!
深秋的井水寒得刺骨,他浑身猛地一激灵,水珠顺着粗硬的短发、古铜色的脸颊往下淌,浸透了靛蓝的褂子,贴在背上凉得像冰。
他用力甩了甩头,水珠四溅。这一瓢冷水,浇熄了他心头的恐惧,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冷静。
魁梧的身躯挺得笔直,湿透的衣裳贴在虬结的肌肉上,冒着丝丝白气。
“黑妞儿,别叫了,进来!”程万山把自家黑狗唤回来,黑妞儿听话的闭嘴,按照程万山的手势摇着尾巴进了狗窝。
程万山掠过不高的院墙死死盯着村口土路尽头 —— 那里的烟尘越来越近,越来越浓,马蹄声像闷雷似的滚过来,敲得大地都在颤。
烟尘之中,一杆脏污破烂的黑色旗帜隐约可见,旗面上用白灰歪歪扭扭画着一个狰狞的、仿佛正在爆炸的圆球——正是“滚地雷”的匪号旗!
马背上的汉子个个面目凶悍,有的裹着脏兮兮的皮袄,有的穿着打补丁的棉袍,手里的家伙五花八门:有老套筒步枪,有土铳,更多的是明晃晃的大刀片子和红缨枪。
当先一匹黑马尤其神骏,马背上坐着个矮墩墩的汉子,一脸横肉堆叠,左脸上一条蜈蚣似的刀疤从眼角划到嘴角,正是 “滚地雷”!
“吁——!”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嘶鸣,滚地雷猛地拉紧缰绳,停在下和尚窝堡最东头的程记车马店的土院门口,马蹄子碾过门前的碎石子,带起一阵呛人的尘土。
转眼之间,二十几匹高头大马旋风般冲到了院门前,猛地勒住缰绳,一时间人嚷马嘶,叮叮咣咣,呼呼啦啦把程记车马店围了个严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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