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微风,小雪。
关外的寒风像是蘸了冰水的鞭子,抽在人脸上生疼。可这丝毫阻挡不了刘家沟镇从四更天就开始聚集的人流。
十里八村的乡亲,揣着一年到头攒下的几个铜子,背着山货,牵着牲口,从各条覆雪的小道汇拢而来,把镇子里那条冻得硬邦邦的主街塞得满满登登,人声鼎沸,呵气成云。
年关将近,备年货是一桩,今年还有另一桩更牵动人心的事,便是官府提前五天张榜说要展示一年来“剿匪安民”功绩的“示众大会”。
这既是县太爷和保长们脸上贴金的好机会,也是给惶惶不安的百姓一剂聊胜于无的定心丸。
尚和平早就从王二贵处得了消息。
那日王二贵去了和尚窝堡报信儿,足足隔了两天才回到任家油坊。迟迟未归的王二贵是在等程万山带来的准确消息——刘家沟镇上官府的“点火”时间暨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
虽然没有期望的快,但也没耽误事。一大早,嘱咐好王家两兄弟“今日须锁门闭户,除非来人自己把院门拆了,否则绝不出门。”
然后,尚和平只身骑马出来任家油坊,走了两三里,前后无人,把之前埋在松树下雪壳子里的“汉阳造”挖出来,混在一捆柴火里困在马背上,“哒哒哒”一路小跑来到了刘家沟镇上。
此时他尚和平穿着那身半旧青布棉袍,外头罩着羊皮袄,头上扣了顶大大的狗皮帽子,帽檐压得低低的,扛着那捆“柴火”混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
他看似随意地逛着,目光却像淬了火的探针,不动声色地扫过街道两旁林立的店铺、拥挤的摊贩,以及那些看似闲逛、眼神却异常警醒的汉子——那是伍万差官安排的便衣,以及……混在其中的土匪。
程万山和老蔫巴都另有安排,一个在镇公所明处与吴巡检、赵保长周旋,一个留在大车店带着一众伙计提防“一股风”或者“滚地雷”的分路偷袭。
而他尚和平的任务,就是成为这风暴眼中暗处的眼睛,看清每一丝暗流的涌动,并随时“随波逐流”。
“铛——铛——铛——”
镇公所就在镇中心,门前临时搭起的木台旁,一面破锣被敲得山响。
人群像被磁石吸引般,“呼啦”一下向台子周围涌去,就连飘舞的雪花都似有了统一的方向。
十几个穿着号衣、冻得鼻涕拉瞎的差役,抱着枪围成半圆护在台前,维持着秩序。
吴巡检撇着山羊胡子,披着一件崭新的羊皮大氅,在赵保长和程万山,还有几个乡绅的簇拥下登上木台。他清了清嗓子,开始照本宣科地吹嘘今年如何“殚精竭虑”、“浴血奋战”,取得了如何“辉煌”的剿匪战绩,直把自己说成了再世包公,护境金刚。
台下百姓听得麻木,大多伸长脖子,等着看后面的“正菜”。
冗长的吹嘘终于结束,伍万差官大手一挥,底气十足地喝道:“带匪犯!”
一阵铁链拖地的“哗啦”声由远及近,压抑的人群骚动起来。
只见一队荷枪实弹的官兵,押着十来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囚犯,从镇公所大门里蹒跚而来。
他们被粗重的铁链拴成一串,个个面黄肌瘦,眼神或麻木,或桀骜,或充满了恐惧。
打头的,正是“一股风”的二当家“毛围脖”!
他脖子上那条标志性的“毛围巾”早就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锈迹斑驳的锁链子和写着朱红大字的“亡命牌”,脸上带着暗红血痂,一看就是经过多轮拷打,严刑逼供。
此时“毛围脖”侧头看向台上程万山,青肿的眼里闪烁着凶光和不甘,他努力挺直脊梁,环视周围的人群,仿佛想维持最后一丝悍匪的尊严,其实是在寻找熟悉的脸孔。
跟在他后面的,几个在程记大车店被擒的他的手下,都还带着伤,走路一瘸一拐栽栽愣愣;再后面还有几个不知是从哪个山旮旯抓来的流民,也被充作“土匪”凑数,吓得浑身哆嗦,路都走不稳。
“就是他!‘一股风’的大当家!抢了老李家的粮食,杀了王老五家的牛!”
“不是二当家吗?”
“谁说的?你被忽悠了!他就是‘一股风’,就是他抢程记大车店时给抓住了!”
哦?‘毛围脖’就是‘一股风’的匪首?看来这老小子隐藏得深啊,那今天就不愁‘一股风’这绺子不拼尽全力劫法场了。
尚和平思忖“毛围脖”两次到大车店的种种,心里添了笃定——从今往后,‘一股风’必须群龙无首。
“活该!千刀万剐!”
“你看后面那几个,不像啊……”
“官府说是就是!总归不是好人!”
人群议论纷纷,有愤怒的咒骂,有麻木的看热闹,也有细微的质疑被淹没在声浪里。
囚犯们在木台下被展示了小半个时辰,期间伍万对各个匪犯公布了姓名、籍贯、所犯罪名等信息,主要作用是将犯人的罪行公示于众,以达彪炳功绩、警示他人的目的。
从伍万公布的消息可以确认:‘毛围脖’果然是‘一股风’匪首。
“看来官府的户籍管理还真不是摆设,自己这个黑户得赶紧洗白。”尚和平暗忖。
宣布案犯信息及县衙裁决“斩立决”之后,囚犯们被驱赶着,装上几辆囚车,沿着主街缓慢游行。
按律例“毛围脖”一众没这么快斩立决,但县里给了批示——非常时期,特事特办。
烂菜帮子、臭鸡蛋、小石块如同雨点般砸向他们,伴随着百姓积压的怨气和一种近乎狂欢的宣泄。
“毛围脖”暨“一股风”脑门上挨了一石子,渗出鲜血,他却猛地扭头,朝着扔东西的方向龇牙咧嘴地低吼,吓得那扔石头的半大孩子哇一声哭出来。
囚犯们上车时,尚和平先远远和程万山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注意安全,然后冷静地跟在游行队伍侧后方。
他的注意力并不全在囚犯身上,而是敏锐地观察着人群中的异常:在街角一个卖灶糖的摊子前,两个穿着普通棉袄的汉子,眼神始终没有离开“毛围脖”,交头接耳,神色紧张。
他还注意到,对面“一品香”茶馆二楼一间包房的窗户既不是大方开着看热闹,也不是紧闭着保暖,而是微微开着一条缝,里面似乎有人影晃动,视线同样锁定在游行的队伍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不知道这雀儿是大是小,是多是少……” 尚和平心里默念,手在袖子里,轻轻握住了那柄冰冷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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