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
北境的雪下得铺天盖地，鹅毛般的雪片像是要把整个天地都掩埋。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持续了数月的恶战，终于在这极致的酷寒中，缓缓按下了暂停键。
北狄人也是肉长的，再凶悍的骑兵也扛不住这能冻掉骨头的严寒和越来越吃紧的补给。丢下无数冻僵的尸体和破损的旗帜，他们如同退潮般，撤回了茫茫草原深处。
边境线上，暂时恢复了死寂的平静。只有呼啸的风雪，和被染成暗红色的雪地，诉说着这里刚刚经历过何等惨烈的厮杀。
陈淮站在残破的城墙上，身上厚重的铠甲覆着一层白霜，眉睫都结了冰棱。他望着狄人退去的方向，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长长吐出一口白气。结束了，至少这个冬天，结束了。
他脸上添了一道从眉骨划到颧骨的浅疤，更添了几分沙场淬炼出的冷硬。但此刻，看着这漫天风雪，他心中想的，却是千里之外，那个有着温暖灯火和牵挂的人。
“世子，军报已八百里加急发往京城。”副将拖着一条伤腿，蹒跚着上前禀报，脸上是劫后余生的疲惫，“咱们……可以准备拔营回京了。”
回京。这两个字让陈淮冰封般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点了点头，声音因久未好好休息而沙哑：“安排好伤员，统计战损。三日后，拔营。”
他归心似箭。
———
京城，定国公府，澄心院。
地龙烧得暖烘烘的，隔绝了外面的天寒地冻。薇明的肚子已经显怀，行动间多了几分笨拙，但气色极好，眉宇间沉淀着初为人母的温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她正在看林薇雨送来的“锦玉阁”年终报表和一封密信。报表上的数字十分漂亮，这丫头在经商上的天赋远超她预期。而密信里，则提到了一个有趣的消息：近来京城多了几家背景神秘的绸缎庄和货栈，出手阔绰，似乎在大量收购一些特定药材和皮货，行事低调，但资金流向还没查出来。
薇明放下信，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雍王倒台才多久？新的角逐就已经开始了。这次是谁呢，他收购这些边境紧俏物资，是想做什么？囤积居奇？还是……另有所图？
“少夫人，宫里头赏下年节的东西了，大姐儿（林薇兰）还特意添了一份，说是给未来小外甥的。”扶苏笑着进来禀报，身后跟着几个捧着锦盒的丫鬟。
薇明收敛心神，脸上露出笑意。自雍王倒台，睿王一派水涨船高，林薇兰在王府的地位也更加稳固，连带着对娘家姐妹也更多照拂。
“收起来吧。”薇明吩咐，又问道，“北境……还没有新的消息吗？”虽然知道大战结束，军报已至，但没收到陈淮的亲笔信，她心里总是不踏实。
“回少夫人，还没有。不过边境大雪，驿路难行，信使慢些也是常理。”扶苏宽慰道。
薇明点了点头，压下心底那丝牵挂，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朝堂的新格局，各方的动向，还有她这身子……每一件都需要她谨慎应对。
———
三日后，陈淮率领着疲惫却带着归家喜悦的军队，踏上了返京的路程。风雪依旧，但每个人的心都是火热的。
然而，归途并非一帆风顺。
这日，队伍行至一处狭窄的山谷。两侧山势陡峭，积雪覆盖，只有中间一条被前队勉强踏出的小路。陈淮骑在马上，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太安静了，连鸟雀的声音都没有。
“传令，加快速度，快速通过山谷！”他沉声下令。
就在先头部队即将冲出谷口时，异变陡生！
“轰隆隆——”巨大的声响从两侧山巅传来！不是滚石，而是大量的积雪混合着冰块，如同白色的巨浪，咆哮着倾泻而下！
“雪崩！是雪崩！”队伍中顿时一片惊呼！
陈淮瞳孔猛缩，厉声大喝：“后退！散开！找掩体！”他猛地一夹马腹，试图指挥混乱的队伍。
但雪崩的速度太快了！白色的死亡洪流瞬间吞没了谷口，将前面的队伍和后面的主力拦腰截断！人马惨叫声、雪块撞击声不绝于耳。
陈淮凭借着高超的骑术和本能，在雪浪袭来的最后一刻，冲到了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连人带马被震得气血翻涌。他死死抓住缰绳，才没被甩出去。
待到这阵可怕的轰鸣过去，山谷中已是一片狼藉。大量的积雪堵塞了道路，被淹没的士兵和马匹生死不知，哀嚎声四起。
“清点人数！救人！”陈淮从雪堆里挣扎出来，声音嘶哑，眼睛赤红。他迅速冷静下来，指挥幸存者展开救援。
这不是天灾！陈淮看着那过于“整齐”的雪崩断面，心中冰冷。是有人利用了地形和天气，人为制造了这场灾难！目的是什么？拖延他回京的时间？还是……想让他葬身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陛下虽然处置了雍王，但对睿王也未必全然放心，还有看似无争的靖王……一股寒意，比这北境的风雪更刺骨，从心底升起。
京城那个看似平静的漩涡，比他想象的，还要深邃和危险。他必须尽快回去！
———
这场“意外”的雪崩，让归程耽搁了足足五天。当陈淮带着减员不少、疲惫不堪的队伍，终于看到京城巍峨的城门时，已是腊月二十八，年关将近。
他第一时间入宫述职。
金銮殿上，皇帝赵乾看着风尘仆仆、面带伤疤却更显沉稳锐利的陈淮，眼中露出赞赏之色。一番褒奖，赏赐自然是少不了的。
但陈淮敏锐地察觉到，皇帝在问及边境后续布防以及对北狄策略时，眼神中带着更深的探究。而站在武将行列前列的靖王赵衍，看向他的目光，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有关切，有赞赏，但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述职完毕，陈淮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出了宫，跨上马，朝着定国公府疾驰而去。什么朝堂暗流，什么阴谋诡计，此刻都被他抛在了脑后。他只想立刻见到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人，感受那份真实的温暖。
定国公府门口，得到消息的薇明，不顾身子沉重，披着厚厚的狐裘，由扶苏和浣葛搀扶着，早已站在门口翘首以盼。
当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带着一身未化的风雪寒气，骑着马出现在长街尽头时，薇明的眼眶瞬间就湿了。
陈淮勒住马缰，几乎是跳下来的，几步就跨到了薇明面前。他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明显大了不少的肚子，看着她眼中强忍的泪水和嘴角温柔的笑意，一路的疲惫、猜疑、血腥，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洗涤干净。
他伸出手，似乎想抱她，又怕冰着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动作有些笨拙地停在了半空。
薇明却主动上前一步，轻轻靠进他带着寒气的怀里，声音哽咽：“回来了……”
“嗯，回来了。”陈淮收紧手臂，将她和孩子牢牢圈住，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失而复得的珍重，“我回来了。”
漫天细碎的雪花飘落，落在相拥的两人身上，仿佛为他们披上了一层洁白的纱。
然而，在这温馨团聚的时刻，陈淮脑海中却再次闪过山谷中那人为的雪崩，以及朝堂上那暗藏机锋的目光。
他知道，回家的温暖只是暂时的。一场比北境风雪更冷酷的斗争，或许才刚刚开始。他低头，看着怀中妻子安宁的侧脸和隆起的腹部，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无论如何，他必须守护好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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