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夫的梆子声裹着夜露渗进楚昭明的衣领时,他正捏着粗布绷带的边角。
纱布与新生皮肤黏连处被扯动的瞬间,他喉间溢出半声闷哼——不是疼,是烫,像有团烧红的炭块嵌在臂骨里,顺着血管往心脏窜。
别动。
秦般若的指尖先他一步覆上绷带。
她蹲在灯阵边缘,火光在眼尾投下晃动的金斑,发梢还沾着废墟里的草屑。
楚昭明看着她睫毛轻颤,忽然想起三日前在断墙下替她包扎时,她也是这样垂着眼,说疼就咬我。
绷带被慢慢揭开。
月光漏进灯阵的空隙,照见原本血肉模糊的断臂处,皮肤正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不是愈合,是新生。
最醒目的是掌心那道纹路,深琥珀色的藤蔓从腕骨爬向指根,与他右手腕内侧的纹路交缠,像两株在岩缝里互相支撑着生长的树。
魂引术续接的不是血肉。秦般若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纹路,凉得像沾了晨露的竹叶,不愿断的执念。她的声音发颤,尾音被夜风吹散了半分。
楚昭明忽然笑了。
他想起三天前在藏书阁翻到的旧话本,主角抱着断剑说此剑曾替我挡过十九刀,可此刻掌心的温度比任何兵器都烫。像不像《进击的巨人》里,艾伦说你不是我的所有物他屈指碰了碰她腕间若隐若现的对称纹路,可这双手......他顿了顿,喉结滚动,要用来抱你,不是握剑。
秦般若的眼眶瞬间红了。
她别过脸去,发顶翘起的碎发被火光照得发亮:可你得活着,才能抱我。
每一次牺牲,都在改写人道法则。
沙哑的声音从灯阵后方传来。
影婆不知何时站在那盏心火灯旁,灰布衫被火光映得发红,拐杖尖正抵着白首翁用鲜血写就的字。
她浑浊的眼珠里泛着奇异的光:你的断臂,成了第一个共鸣节点
话音未落,夜风骤冷。
楚昭明突然抬头。
他闻到铁锈味的风里混着某种更冷的东西——像是被碾碎的青铜,又像是冻结的星尘。
让我看看,阴影里传来冰碴子相撞般的声音,多少眼泪能换来一次奇迹。
影傀侯从残墙后走出。
他的黑袍没有沾半点尘灰,腰间青铜命盘的指针仍在疯狂旋转,却再指不准任何方向。
他抬手的瞬间,七道青黑色咒文从袖口涌出,像七条吐信的蛇,嘶嘶着扑向灯阵中央的七盏心火灯。
阿烬!秦般若旋身要冲过去,却被楚昭明一把拉住手腕。
他掌心的纹路正发烫,烫得她腕骨生疼。
等等。楚昭明盯着影傀侯眼底跳动的冷光,那是猎人看猎物时才会有的眼神,他在测试是否真实。
第一盏灯灭了。
灯芯里流动的星河突然凝固,像被人掐断了喉咙的歌。
第二盏灯灭了。
东木村老妇的面盆、西山镇铁匠的铁锤,那些被白首翁的故事串起的影像,正从灯芯里一丝丝抽离。
百姓的惊呼声炸成一片。
有人拽着孩子往废墟外跑,有人蹲在地上捂住耳朵,有个小丫头抱着烧黑的布偶,眼泪砸在青石板上,爷爷的灯......爷爷的灯没了......
秦般若的指甲掐进楚昭明手背:若无人敢点第一盏,破晓永不会来——可若所有人都怕,谁来点第二盏?
楚昭明松开她的手。
他走向灯阵中央,踩过满地碎瓷片和焦黑的书页。
命盘残片在他颈间晃动,那是三天前从司南子脚边捡的,此刻正贴着心口发烫。
你们记得白首翁的故事吗?他的声音不算大,却像颗石子投进深潭,荡开层层涟漪。
百姓的动作慢下来,有人抬起哭花的脸。
他说,心还在,话就不灭。楚昭明举起左臂,掌心的纹路在月光下流转成金红,我的手臂断过,可它长出来了——不是神赐,是有人不肯忘!
风突然停了。
阿烬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
这个总垂着眼睛的失语少年抬起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用手语比出:我——们,不——愿——被——牺——牲。
第一盏灯复燃的瞬间,像有人在黑夜里划亮了火柴。
灯芯里的星河重新流动,白首翁的影子从光里走出来,摸了摸小丫头的头。
第二盏灯开始摇晃,第三盏灯的灯芯爆出火星,像有人在黑暗里轻轻推了它们一把。
人群最外围,有个系着蓝布围裙的老妇攥紧了手里的茶盏。
她手背上的皱纹里还沾着面粉,那是方才揉面时沾的。
此刻她望着复燃的灯火,忽然想起梦里那个白首老人——他站在她的灶前,沾血的手指点着面盆说:这团面要揉够三百下,才包得住最烫的馅。
老妇的喉结动了动。
她慢慢松开茶盏,掌心的温度透过粗陶传到指尖。
夜风又起时,楚昭明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响动。
他转头,看见阿烬正小心地把一盏新的灯芯放进第七盏灯里。
灯油在火舌里噼啪作响,照见少年眼尾未干的泪痕,和他用炭笔在灯壁上歪歪扭扭画的——一颗心。
第二盏灯复燃的光,是从老妇指缝里渗出来的。
她攥着茶盏的手仍在抖,粗陶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可那疼比不上梦里白首翁沾血的手指——他站在她的灶前,说这团面要揉够三百下,才包得住最烫的馅。
老妇突然想起,今早揉面时,小孙子扒着她围裙角问:奶奶,为什么您总把热汤先端给邻居?她当时笑着说:因为暖了别人的手,自己的心才不会凉。
此刻茶盏里的姜茶还温着,老妇将茶盏轻轻搁在灯台旁。
她的手指悬在灯芯上方,像在触碰最易碎的星子。
当指尖与灯油相触的刹那,茶盏里腾起的热气裹着姜香涌进灯芯,灯焰地炸开一朵金红色的花——那是她年轻时在冬夜里递出的第一碗姜茶,碗沿还沾着她的体温。
是姜茶的味道!人群里有人喊。
西山镇的铁匠挤到前排,他腰间的铁锤还沾着炉灰,可眼里的光比锻铁时的火星更亮。
三天前楚昭明断臂时,铁匠蹲在废墟里翻找铁块,恍惚间梦见自己举着铁锤,一下下敲打着断裂的臂骨——不是接血肉,是铸魂。
此刻他摸出怀里揣了二十年的火石,地擦出火星:我这盏灯,照的是重铸!
火星落进第三盏灯的瞬间,灯芯里浮现出模糊的臂骨轮廓,像被锻打的铁水般流动。
第四盏灯在卖糖画的老汉手里亮了,他往灯油里撒了把碎糖,灯焰便开出糖画般的花;第五盏灯是小丫头的布偶点的,她把布偶的破耳朵塞进灯芯,灯里就飘出爷爷哼过的童谣;第六盏、第七盏......
秦般若闭起眼。
她能听见灯火里此起彼伏的心跳声,像百只蝴蝶扑棱着翅膀。
记忆顺着指尖渗进空气——那是三年前的冬夜,她和楚昭明在火场里牵手。
火势舔着房梁,他的手被碎石划得鲜血淋漓,却始终攥着她不放:要活一起活。此刻这记忆化作金丝,钻进每一盏复燃的灯芯。
楚昭明突然踉跄一步。
他胸口的羁绊纹路烫得惊人,像有千万根细针扎进皮肤。
可那疼里裹着甜,是阿烬画在灯壁上的心,是老妇茶盏里的姜香,是小丫头童谣里的颤音——这些碎片在他身后凝聚,先是模糊的影子,接着轮廓渐清:穿蓝布围裙的老妇、抡铁锤的铁匠、攥布偶的小丫头......最后竟叠出百张面孔,像星河坠进人间。
神言诅咒!影傀侯的冷笑被风声撕碎。
他袖中最后一道青黑咒文如毒蛇窜出,却在触到光幕的瞬间发出尖啸——那道由百人虚影凝成的光墙,竟将咒文原封弹回。
黑芒擦过他左肩,在黑袍上烧出个焦洞。
他瞳孔骤缩,盯着那面光墙,忽然在虚影里看见了张稚嫩的脸:扎着羊角辫的女孩举着灯,男孩攥着她的衣角——那是他七岁时,和妹妹在神祭前夜偷点的灯。
原来......影傀侯的长刀坠地。
他伸手去碰那虚影里的自己,指尖穿过光墙时,竟落了泪。
夜风卷起他的黑袍,像卷走一层硬壳。
他弯腰拾起刀,却没有再指向灯阵。我也曾是想点灯的人。他低喃着转身,黑袍下摆扫过满地碎瓷,渐渐融进夜色里。
断臂处,长出的不是肉,是光。影婆的拐杖尖轻轻敲在青石板上。
她望着那面光墙,浑浊的眼珠里有星子在转。
灯火映得她灰布衫发亮,像落了层晨霜。
千里外的天机阁废墟,司南子跪坐在瓦砾中。
他怀里的命盘残片早没了光,此刻正被他埋进松软的土里。这一局......人心赢了。他望着天上的星河,忽然笑了——那些星星的光,和人间的灯火,竟连成了同一条脉络。
夜渐深时,晨雾开始漫过落灯城的断墙。
楚昭明站在废墟高台,掌心的羁绊纹路仍在发烫。
他望着脚下如星河般蔓延的灯火,听见风里飘来细细的童声:般若姑娘,我来点。循声望去,只见个扎羊角辫的幼童踮着脚,正把块碎石放进陶灯——那是她捡来的,说要替妈妈守灯。
晨雾未散,楚昭明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他望着东方渐白的天幕,忽然想起秦般若说过的话:光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地上的人,一盏盏点起来的。掌心的纹路又烫了烫,像在应和什么。
(晨雾里,高台下方的断墙上,不知谁用炭笔歪歪扭扭画了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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