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残雪的冷意漫过高台断碑,楚昭明的衣襟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心口处若隐若现的暖光纹路——那是羁绊等级跃升后,人道之力在血肉里烙下的印记。
他垂眸看向怀中的人,秦般若的睫毛轻颤,像两片沾了霜的蝶翼,指尖正抵着新制的陶制信标,青灰色的魂力如细纱从她指缝渗出,渗进陶纹间的每道裂痕。
别耗了。他喉结滚动,声音发哑。
三日前替他挡下天罚时,她本就没恢复的魂力又碎了三分,此刻每一缕魂力的流逝都像在剜他的肉。
秦般若却笑了,唇角的血渍被晨雾洇开,染得苍白的脸有了丝诡异的鲜活:信标要跨城共鸣,得用七印残纹做引子......你闻闻,陶土是不是带点松烟味?她突然偏头,鼻尖轻蹭他颈侧,是寒渊书院的老窑,苏砚偷偷烧的。
楚昭明鼻端果然漫开松枝燃烧后的清苦,眼眶瞬间发烫。
他想起昨夜三百里外灰壑镇的那簇光——老妇点燃陶符时,他胸口的暖光如潮水翻涌,连带着体内盘古之眼的神纹都跟着震颤。
原来当凡人真正记住时,连神赐的系统都要退避三分。
昭明哥哥。
铜铃声像一滴晨露坠入雾里。
阿萤牵着孩童的手从雾中走出来,盲女的绣鞋沾着泥,发间的银铃随着脚步轻响。
孩童攥着半片未燃的陶片,指节因用力泛白,陶片边缘刺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朵红梅。
楚昭明刚要应声,忽有粗重的喘息声从雾外传来。
一个浑身是伤的农夫跌跌撞撞冲上高台,腰间还挂着半截被砍断的锄头:玄穹......玄穹颁了清肃令!他膝盖一软跪在地上,额头抵着楚昭明的鞋尖,霜犁村......北境的霜犁村,百口人呐......他突然抬头,眼底血丝像蛛网般蔓延,他们把人头悬在田埂上,说那是星陨余孽的下场!
孩童手中的陶片地裂开。
楚昭明看着那道裂痕,眼前突然闪过铁樵倒下的画面——那老人最后攥着半块陶片,说要替他传给下一个城;又闪过秦般若第六次替他挡刀时,血溅在轮回井边的模样,她说这次我替你记住。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掌心里的陶片棱角刺得生疼,疼得他突然笑了:原来我们逃了三百年,他们连都要赶尽杀绝。
昭明。秦般若的指尖突然扣住他手腕,力气小得像片叶子,你看。她歪头指向雾中,那里有几点火光正穿透晨雾——是昨夜被点亮的灯,此刻仍在残墟里明明灭灭,像极了三百年前人类举过头顶的第一簇火。
楚昭明突然站起来,将秦般若轻轻放在断碑旁。
他扯开衣襟,旧衣在裂帛声中飘落,露出精瘦的胸膛上深浅不一的伤疤。
他咬破指尖,血珠坠在城墙上,晕开一朵妖异的红。
第一笔下去时,他想起在青鸾城被神卫追得跳河,百姓关紧门窗,只敢从门缝里塞两个冷馍;第二笔时,他想起在流砂镇,老匠人为他修甲胄被发现,当场被剜了双眼;第三笔时,秦般若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们不是不愿,是不敢。
最后一笔字落下时,血已经凝了。
城墙上七个大字歪歪扭扭,却像七把刀扎进晨雾里:我们——不愿再被牺牲!
秦般若靠在断碑上,望着那行血字笑了,这次不是我们护着他们,是他们自己要活。她摸出怀里的七枚信标,残损的七印纹在陶胚上泛着幽光,阿萤,歌是引线;小灯,灯是火种。
但记住——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孩童攥着的碎陶,点燃它的,必须是不愿被牺牲的念头。
盲女摸索着接过信标,歌声突然响起来,比往日多了几分清冽:萤火不灭,照我归途......孩童突然松开攥陶片的手,掌心的血珠滴在信标上,像颗赤金的痣。
昭明。秦般若闭了闭眼,楚昭明立刻感知到记忆链接的暖流——前六世的画面在他脑海里翻涌:第一世她替他坠崖,山脚下跪着三个村民,手里的灯芯浸在雨里;第二世她替他饮毒酒,酒坛边围了一圈人,灯盏全扣在桌上;直到第六世,她被钉在轮回井边,三百里外的破庙里,一盏灯在风里晃了晃,终究没点燃。
这一世......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想看见他们自己站起来。
楚昭明弯腰抱起她,信标在他怀中发烫。
雾渐渐散了,能看见远处的山影里,第一缕阳光正穿透云层。
他望向东南方——石井镇该到了。
听说石井镇的人把门窗都钉死了。阿萤突然说,歌声顿了顿,有路过的商队说,镇口的老槐树上挂着块木牌......
写什么?孩童仰起脸。
盲女的银铃在风里轻响:上面写着星陨余孽,见火即焚
楚昭明低头吻了吻秦般若冰凉的额头,转身走向雾的深处。
晨雾里,那行血字在阳光下泛着暗紫的光,像团没烧透的火,等着被风带向百城。
晨雾散尽时,石井镇的青石板路在残阳下泛着冷光。
镇口老槐树上的木牌被风刮得吱呀响,星陨余孽,见火即焚八个字浸着暗红,像凝固的血。
楚昭明将秦般若安置在山坳的岩洞里,她的掌心还攥着半块陶符,指节因用力泛白,却仍在他手背轻轻拍了拍:去吧,我听得到歌。
阿萤的银铃先一步晃进镇外的荒草。
盲女摸索着抱住老槐树斑驳的树干,指尖抚过木牌上的刻痕,唇角勾起清浅的笑。
她仰起脸,歌声便随着暮色漫开,比在高台上更轻,却像春溪破冰:萤火不灭,照我归途;灯芯不烬,暖我骨血......孩童攥着陶片跟在她身后三步远,小身板挺得笔直,陶片边缘又刺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他磨破的布鞋尖。
第一夜,镇里没有动静。
楚昭明蹲在岩洞口,望着石井镇方向的漆黑,喉结动了动——他想起三百年前在青鸾城,也是这样的夜,他抱着重伤的秦般若敲过七户门,得到的只有门闩落下的脆响。
第二夜,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老槐树上。
阿萤的歌声裹着寒,却愈发清亮,像根细针往人耳朵里钻。
孩童突然扯她的衣袖:阿姐,那扇窗......盲女的手指在空气中顿住,歌声未断,却悄悄往东边偏了半寸——那里有户人家的窗纸,正随着风忽明忽暗。
第三夜,月亮刚爬上屋檐,楚昭明听见岩洞里秦般若轻咳一声。
他转身时,她正望着洞外,眼尾泛着水光:昭明,你闻。他深吸一口气,松烟味混着艾草香撞进鼻腔——是陶窑的火气。
抬头望去,石井镇东头第三户的窗棂下,一点豆大的光正颤巍巍亮着,像颗落在黑布上的星子。
老妇的手在抖。
她把灯盏往窗台上推了半寸,又赶紧缩回来,指甲掐进掌心。
窗外阿萤的歌还在飘:我有火种,藏于骨血;我有灯火,照破长夜......她想起四十年前的冬夜,小儿子发高热,是个穿青衫的外乡人翻山越岭去采药,回来时鞋里全是冰碴。
后来那外乡人被神卫追,她把他藏在柴房,他走前塞给她半块陶片:若有天活不下去,就把这烧了。陶片还在梁上的瓦罐里,此刻正烫得她心口发疼。
第五夜,少年阿铁贴着墙根跑。
他把陶符按在门楣上时,指甲缝里全是泥——那是他偷偷从后山挖的红土,混着阿爹的骨灰烧的。
镇西头王屠夫昨晚喝多了,拍着桌子骂:点灯的全家暴毙!可他看见东头张阿婆的灯亮了三夜,张阿婆的小孙子还活蹦乱跳地在晒谷场跑。
陶符贴上的刹那,他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风声,转身时撞翻了门口的腌菜坛,一声惊得他差点栽进沟里。
楚昭明是在第五夜亥时潜入祠堂的。
他贴着青砖墙影,听见巡城卫的脚步声在巷口拐了弯,这才翻上祠堂的飞檐。
瓦当在他脚下轻响,像极了秦般若咳血时的喘息。
他落进祠堂后院,腐木味混着线香扑面而来——神龛上的盘古像落满灰尘,供桌上摆着七碗冷饭,最中间那碗压着张黄纸,写着镇民丁口,献祭星陨。
他闭了闭眼,痛苦共鸣如潮水漫过太阳穴。
——穿红肚兜的女娃被按在祭台上,她娘的哭嚎撞在神龛上;
——白胡子老秀才攥着半本《人道志》被拖出去,鲜血溅在不事神三个大字上;
——阿铁的阿爹被绑在槐树上,神卫举刀前,他喊的是阿铁,跑;
楚昭明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摸出怀里的陶片,咬破指尖,血珠坠在青石板上,晕开一朵妖异的红。
他跪着画阵眼,每一笔都像在刻自己的骨头:你们的痛,不是软弱——是活着的证明!最后一笔收在字的竖划,血线突然炸开,石板缝里渗出细碎的光,像被惊醒的萤火虫。
天刚蒙蒙亮时,战象的嘶鸣撞碎了晨雾。
影傀侯的黑甲军踏过断石桥,马蹄溅起的冰水落在楚昭明脸上,凉得他打了个寒颤。
战象背上的影傀侯扯着嗓子笑,声音像生锈的刀:百盏灯?千盏灯?在本侯的戮魂幡下,不过是千堆祭品!他挥旗的手顿在半空——镇里的窗灯不知何时全亮了,从东头到西头,从巷尾到山墙,像一条被点燃的星河。
爹......你答应过带我看灯的......
影傀侯的手剧烈颤抖。
他听见女儿的声音了,就在耳边,带着奶气的尾音。
他转头去看亲兵,却见最前排的小卒正抹眼泪,嘴里哼的竟是那首心火歌。反了!他抽出腰间的斩马刀,劈了那小卒的脑袋,血溅在战象的皮甲上,可下一个卒子又哼起来,再下一个,再下一个,整支军队的喉咙里都滚着那首歌,像滚过雷。
楚昭明在镇中心的戏台上吼起来,声音破了音:秦般若!
山巅的岩洞里,秦般若将最后一枚信标按进石缝。
她的魂力早成了碎片,此刻却觉得有什么热流从脚底涌上来——是石井镇的光,是阿萤的歌,是老妇的灯,是阿铁的符。
她咬破舌尖,血珠滴在信标上,七印残纹突然亮如白昼。
影傀侯的刀停在半空。
他看见天上的雷柱了,青紫色的,像条吐信的蛇。
可雷柱撞在半空时,突然炸开一片星芒——那是无数人影,有老妇,有少年,有小卒,有他的女儿,手拉手织成一张网。
雷柱劈在网上,溅起的火星落进镇里,反而把灯烧得更亮了。
昭明哥哥。孩童不知何时站在他脚边,陶片上的血早凝了,却泛着暖光。
楚昭明蹲下来,把最后一枚信标塞进他掌心:你走南,我走北,阿萤留这里教歌。孩童没说话,只是用力点头,指腹蹭过信标上的陶纹,像在确认什么。
秦般若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靠在他肩上轻笑:你看,火,真的烧起来了。楚昭明转头,看见她眼尾的泪痣在火光里发亮,像颗没烧尽的火星。
山那边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影傀侯跪在血地里,手里的戮魂幡正自发燃烧,灰烬里浮起一点光——是盏小灯,灯芯上跳着跟石井镇一样的火。
三日后,楚昭明背着简单的行囊站在镇口。
阿萤的歌又响起来,这次多了许多童声应和。
他摸了摸心口的暖光纹路,抬头望向北方——那里有十二座城,每座城的城门上都钉着类似的木牌,每块木牌下都有双眼睛,在门缝里偷偷看。
他笑了笑,转身走进晨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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