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三月的深圳已经热浪扑面，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机油味和远处工地扬起的尘土气息。一汽-大众合资项目办公室里，空气却凝重得能拧出水来，空调出风口发出轻微的嗡鸣，却驱不散人们心头的焦虑。齐铁军盯着摊在长条会议桌上的德文图纸，图纸边缘微微卷曲，上面密密麻麻的德文字母和复杂的机械结构图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他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红木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响，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
“这个公差的标注方式有问题。”陆文婷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鹰，她用铅笔轻轻点着图纸上一个标注为“±0.1mm”的小方框，“德方提供的原版图纸用的是ISo标准，但翻译组按国标Gb转换时，忽略了温度补偿系数。这里的金属材料在不同温度下的膨胀系数差异，可能导致实际加工误差超出允许范围。”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判断。
窗外突然传来推土机的轰鸣声，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这是红英在隔壁厂区开始拆除旧配件厂的围墙。巨大的机械臂挥舞着，碎石和尘土被卷起，在阳光下形成一道灰色的烟柱。齐铁军皱了皱眉，眉头像被揉皱的纸，示意秘书小张把窗户关上。噪声隔绝后，会议室里只剩下吊扇转动时发出的“嘎吱嘎吱”声，扇叶搅动着沉闷的空气，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
“德国人是不是故意埋了陷阱？”年轻的翻译小李声音发颤，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年轻的脸庞因为紧张而涨得通红，“这份变速器壳体图纸要是按现在的译文投产，报废率会超过三成！想想看，每台车的成本是多少，如果量产推迟，损失有多大！”他的手指紧紧攥着拳头，指节泛白。
齐铁军没有立即回答。他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红英戴着橙色安全帽在现场指挥的身影。红英正拿着对讲机，大声吩咐着工人，汗水浸湿了她的工装，却丝毫没有影响她专注的神情。这个曾经的小配件厂，是红英用全部积蓄加上四处奔波借来的银行贷款收购的，厂房简陋，设备陈旧，就为了给合资项目做配套，提供最核心的零部件。如果图纸问题导致量产推迟，红英的投资就要打水漂，那些日夜兼程赶工的日子，那些咬牙坚持的汗水，都将付诸东流。齐铁军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这个问题必须立刻解决，容不得半点拖延。
不是陷阱，是认知差异。陆文婷拿起德汉词典，passung在机械术语中不仅指配合公差，还包含动态热变形的补偿值。德国人认为这是常识，所以没在图纸上特别注明。
会议进行到傍晚时，王大虎突然推门进来，在齐铁军耳边低语了几句。齐铁军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三十多个老工人躺在铁轨上了，说是要不回拖欠的工资就...
齐铁军立即起身：文婷，你继续核对图纸。大虎，开车送我去铁路段。
铁路段距离工厂只有十分钟车程。齐铁军赶到时，看见沈雪梅正站在机车前，白大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手里举着扩音器，声音却异常平静：
老师傅们，我是厂医院的沈雪梅。你们当中有人帮我缝过伤口，有人教过我认零件。今天要是你们真被轧死在这里，明天你们的徒弟就会把新厂区砸个稀巴烂！
卧轨的工人们骚动起来。有人认出了雪梅：沈医生，不是我们不讲理，厂子说卖就卖，补偿款才给三成...
补偿款的事，我以党性担保，一定给你们讨个说法。雪梅向前走了几步，但你们现在这样，是在断送所有人的生路。合资方要是撤资，整个开发区几万工人都得喝西北风！
齐铁军趁机跃上机车头，夺过司机的手提喇叭：我是齐铁军！欠你们多少钱，我现在就签支票！但你们得给我马上离开铁轨！
人群中站起一个老师傅：齐总，我们不是要钱，是要个公道！红英厂长收购时说好全员留用，现在又要裁掉我们这些老家伙...
谁说要裁员？红英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她不知何时也赶到了现场，工作服上还沾着拆迁时的灰土：老师傅们，新厂最缺的就是你们这样的技术骨干！年轻工人连游标卡尺都认不全，不要你们要谁？
当晚十点，齐铁军回到办公室时，发现陆文婷还伏在图纸上。灯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苍白。
有进展吗？
破解了。陆文婷递过一页写满公式的草稿，德文标注里的Normaltemperatur指的是20c基准温度，但我们的国标是以25c为基准。这5c温差会导致铝合金壳体膨胀系数偏差0.2%。
她指着图纸上一行小字：这里注明要参照dIN 8602标准，但翻译组漏译了脚注。按照这个标准，在深圳夏季高温环境下，需要额外增加0.05mm的热补偿余量。
齐铁军长舒一口气：也就是说，不是德方故意设陷阱，而是...
而是我们自己的知识体系落后了。陆文婷苦涩地说，德国人习以为常的技术规范，对我们来说却是需要破解的密码。就像文婷姐说的，这是认知差异。
窗外，推土机还在轰鸣。齐铁军知道，这不过是漫漫长征路上的第一个坎。更残酷的挑战，还在后面等着他们。
深夜十一点，沈雪梅还在医院值班室整理工伤报告。突然，电话铃急促地响起。接线员转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红英在回厂路上遭遇车祸，现在正在人民医院抢救。
雪梅抓起急救箱就往外跑。夜色中，她看见齐铁军的轿车也正朝着医院方向疾驰而去。这个春天的夜晚，注定无人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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