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负着八重樱与琪亚娜,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刀刃之上,不仅是物理的重量,更是心灵上难以承载的负累。
苏拙沿着那条指向芽衣的因果线,穿越了沦为地狱绘卷的都城街区,最终来到了都城的另一端——一处较为偏僻的后城门附近。
这里的景象,与大名府废墟的彻底毁灭、别院中的惨烈刺杀截然不同,却散发着另一种令人窒息的、更为庞大而绝望的气息。
城门已然半塌,沉重的门板碎裂倒伏,仿佛被一股无可抵御的巨力从内部硬生生冲垮。而在城门内外的广阔空地上,景象堪称修罗屠场。
尸体。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尸体。
不,或许用“残骸”来形容更为贴切。因为几乎看不到一具完整的躯体。
断臂、残肢、撕裂的躯干、滚落一旁面目全非的头颅……如同被最疯狂的屠夫用最钝的刀斧反复劈砍、撕扯过。
暗红色的血液浸透了每一寸土地,汇聚成粘稠的、几乎能没过脚踝的血洼,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与内脏的腥臭。一些残破的衣物碎片依稀能分辨出属于平民、商人、低级武士。
这里没有战斗的痕迹,只有一面倒的、极其惨烈的屠戮现场。
而在这一片尸山血海的中央,一个身影孤零零地站立着。
她背对着苏拙来的方向,面向着洞开的、通往城外荒芜之地的城门,仿佛在凝视着某种虚无,又仿佛只是在单纯的发呆。
那是雷电芽衣。
她身上那套原本象征着她御姬与大名的身份、素雅而华贵的白色和服,此刻已被粘稠的鲜血完全浸透、染红,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暗红与褐黑交织的颜色。和服的下摆破碎不堪,沾满了污泥与碎肉。她那一头紫色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发梢同样被血污粘结。
她手中,依旧握着“鸣之诏刀”。只是那柄曾引动九天雷霆、光芒璀璨的神兵,此刻却黯淡无光,刀身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纹与污秽,甚至隐隐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灰败气息,仿佛其内在的雷霆法则都已枯竭、或被某种力量污染。
最让苏拙心头剧震的,是芽衣身上散发出的气息。那不是战斗后的疲惫,也不是受伤的虚弱,而是一种……近乎死寂的、空洞的麻木。
仿佛她所有的情感、所有的生机、所有属于“雷电芽衣”这个人的鲜活部分,都随着眼前这片尸山血海一同流干了,蒸发了。
苏拙轻轻地将背上的八重樱和琪亚娜放在一处相对干净、远离血泊的残垣阴影下。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间的干涩与心脏处传来的阵阵绞痛,迈开脚步,小心翼翼地踏过粘稠的血洼,朝着那个孤绝的背影走去。
“芽衣……”他轻声呼唤,声音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却也格外微弱,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怕得不到回应。
那个身影纹丝未动,如同化作了血海中的一尊雕像。
苏拙的心沉了下去,他继续靠近,步伐缓慢而坚定,同时持续地、低柔地呼唤着她的名字:“芽衣,是我,苏拙。我回来了。”
直到他走到距离芽衣身后仅有数步之遥的地方,那个仿佛凝固了的身影,才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她缓缓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身。
当苏拙看到芽衣正脸的那一刻,即便他已做好了最坏的预期,心脏依旧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那张曾经清冷美丽、蕴含着坚定与柔情的面容,此刻苍白如雪,毫无血色,甚至隐隐泛着一丝死气。
她的眼眸睁着,但其中却空洞得可怕,没有焦距,没有神采,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麻木的虚无。
泪水早已流干,或者根本不曾流过,只留下干涸的痕迹和眼底深重的、挥之不去的绝望阴影。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苏拙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却又在即将触及的那一刻停顿,生怕这个动作会将她最后一点支撑也击碎。
“芽衣……”他第三次呼唤,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与恳求,“看着我,是我、苏拙。发生什么了?告诉我好吗……我会和你一起的、我会和你一起……”
或许是他的声音终于穿透了那层厚重的麻木外壳,又或许是“苏拙”这个名字本身所代表的含义触动了她心底某根尚未完全断裂的弦。
芽衣那空洞的瞳孔,极其缓慢地,开始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
她的目光,一点一点地,艰难地凝聚在了苏拙的脸上。那目光中没有惊喜,没有委屈,没有劫后余生的放松,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令人心碎的茫然。
她的嘴唇翕动了很久,才终于发出一点嘶哑的、几乎不成调的声音,如同破损的风箱:
“苏……拙……?”
“是我。”苏拙立刻回应,小心翼翼地又靠近了一小步,“我在这里。没事了,我回来了。”
“回来……了……”芽衣喃喃地重复着,眼神依旧涣散,仿佛无法理解这个词的含义。
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黯淡无光的“鸣之诏刀”,又缓缓抬起视线,扫过周围那一片她亲手制造的尸山血海。
然后,她开始低声地、断断续续地呢喃起来。那声音很轻,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又仿佛只是在无意识地将脑海中翻腾的景象转化为破碎的语言。
“……那天镜心水她们来了带着那个‘东西’,那个很像女孩的祸神。”芽衣的声音飘忽不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大名府打起来了,琪亚娜和我……她们人多……”
苏拙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不敢打断。
“打不过、要输了……我让琪亚娜走、带着‘第十核心’去找你……”
“我是出云的大名,不能丢下出云……不能让百姓去面对那个……”
她的叙述开始带上了一点断续的抽气声,仿佛回忆本身就在灼烧她的喉咙:
“琪亚娜、她不肯,她用了第十核心的力量……很危险……但她变强了……我们一起挡住了……”
“然后、八重、樱来了……”
“她出其不意、我们一起、杀了千草和磐岩……”
苏拙心中了然,这解释了为何“命”与“础”两刀遗落在大名府废墟,且灵性大损。八重樱的突袭,无疑是当时战局的关键转折。
芽衣叙述到这里,没有丝毫对援手的感激,也没有对同僚相残的惊悸,平淡得像在说“下雨了,然后雨停了”。
“我们准备抓镜心水和那个祸神。但祸神爆炸了。黑色的。没有声音。光,或者雾,淹过来。先是大名府,然后是外面,整个城。”
她空洞地叙述着。
“镜心水跑了。我们分开找她。必须找到。”
接下来的停顿更长。她握着刀柄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收紧,指节凸起,泛出青白色。这是她叙述开始后,第一个带有身体语言的动作。
“城里的人,还活着的人,开始变了。”
她的目光扫过四周的尸骸,眼神依旧空洞,但似乎是在进行一种确认,确认她接下来要说的,与眼前所见是同一件事。
“他们的眼睛,先是没有光。然后,只剩下一种东西。要扑过来,要撕咬的东西。老人,女人,孩子。都一样。他们走过来,跑过来,爬过来。很多人。非常多。”
她的描述开始带上一种令人不适的精准,像在汇报一场异常的天象观测。
“琪亚娜张开墙壁。挡住了一些。更多的人从别的地方来。八重樱冻住前面的人。后面的人踩过去,继续来。他们好像不觉得冷,不觉得痛。他们咬死挡路的人,吃一点,或者不吃,继续向我们这边来。”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稍稍快了一点,仿佛那场景的细节正自动涌出。
“我喊了。没有用。命令,恳求,都没有用。他们听不懂。他们只是要来。要来把我们,也变成地上的东西。”
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刀,又抬起来,目光茫然地投向城门洞外荒芜的旷野。
“琪亚娜的墙壁出现裂缝。八重樱的冰在融化。人太多了。没有尽头一样。”
她沉默了片刻,像在计算,或者仅仅是在等待某个断掉的思绪接上。
“我想,不能让这东西,这黑色的‘变’,出去。城门外面,还有村子,有田地。不能出去。”
这句话她说得很清晰,甚至带上了一点曾经属于“雷电芽衣”的、那种作为大名的决断痕迹。但这痕迹一闪即逝,立刻又被更大的空洞吞没。
“我也想过,和她们一起走。琪亚娜可以带我们离开。但我是大名。我站在这里,站在城门里面。我身后,是我的子民,虽然他们已经不是了。我身前,是我的国土,它们还是。”
她微微歪了一下头,这个孩子气的动作出现在此刻的她身上,显得格外诡异。
“然后,我明白了。没有别的办法。让琪亚娜带着八重樱,去找镜心水。她们有能力自保。而我,要留在这里。”
她的叙述抵达了那个核心。她的语气反而变得更加平铺直叙,甚至有些机械。
“第一个人扑到我面前。是个女孩子,穿着粗布制成的裙子。我侧身,用刀柄磕开她。她摔倒,立刻爬起来,又扑过来。第二个,第三个……没有间隙。”
她顿了顿。
“我开始用刀鞘击打。打断它们的腿,或者手臂。它们倒下,挣扎,用剩下的肢体爬过来。后面的人踩着它们过来。倒下的人,有时候会被踩碎。声音很闷。”
她的目光垂落,看着自己染血的衣襟,仿佛在审视一个陌生人的装扮。
“刀鞘裂了。它们源源不断。”
她抬起握刀的右手,平举到眼前,像铁匠在检查一把剑的笔直度。
“我想,不能再这样了。”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几乎像一声叹息。
“于是,我拔刀了。”
她停住了。
所有的叙述,到此戛然而止。
她没有说拔刀之后发生了什么。没有描述雷霆如何落下,血肉如何分离,惨叫如何响起又湮灭。没有讲述那漫长的、仿佛永无止境的挥砍与突刺。没有提及体力如何流逝,手臂如何沉重,意识如何逐渐模糊,只剩身体在本能地重复某个单一的动作。
她只是站在那里,用那双空洞虚无的眼睛望着前方,望着那片由她亲手造就的、无声的尸山血海。
仿佛那之后的一切,都已被那简单的三个字——“拔刀了”——所涵盖,所吞噬,所终结。
风从破败的城门洞穿过,带着旷野的粗砺和血的腥甜,卷起她染血的发梢和衣角。她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尽处的、名为空无的雕塑。
苏拙站在她身侧,听着那冰冷平静到极致的自白,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缓慢而确定地钉入他的胸膛。
他看到了她没有说出的那部分——那在绝对绝望与责任碾压下,灵魂为了存活而进行的、最残酷的自我剥离。
她将那个会痛苦、会恐惧、会为子民哀悼的“雷电芽衣”留在了挥刀之前,留在那句“我拔刀了”的断点处。
之后行动的,只是一个为了“阻止侵蚀扩散”这个绝对的意志而存在的执行机器。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结果,是残骸,是被掏空了一切情感与波动后,仅剩的、一片虚无的“存在”。
而她的回忆,就定格在那刀刃离鞘的、冰冷的一瞬。
这是最后的一幕,她挥刀,向她的子民、向她的出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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