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霓虹把雨幕染成廉价的调色盘,红的、绿的、蓝的光晕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扭曲流淌。我窝在沙发里,像一滩被遗忘的旧棉絮,指尖夹着的烟积了长长一截灰,摇摇欲坠。空气里弥漫着烟草燃烧后的焦苦、陈年威士忌的余韵,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这间顶层公寓特有的空旷冷清。电视屏幕无声地闪烁着,光影在我脸上明明灭灭,映不出一丝波澜。
无所谓。股票涨跌?无所谓。地盘谁占了?无所谓。道上又起了什么风波?更无所谓。这个世界像个巨大而嘈杂的马戏团,而我,是那个买了最贵门票却只想在角落打盹的观众。热闹是他们的,我连看都懒得抬眼皮。
除了他。
陈默。这个名字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楔在我这片名为“无所谓”的冻土深处,带着一种钝痛的生涩。
烟灰终于不堪重负,“啪嗒”一声掉在昂贵的手工地毯上,烫出一个微不可查的小黑点。我懒洋洋地动了动手指,把它碾灭。动作慢得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手机在茶几上嗡嗡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是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我看了一眼,没接。震动执着地响了三遍,终于归于沉寂。没过几秒,又换了个号码打进来。还是没接。
无所谓。天塌下来,也等我抽完这根烟再说。
直到那个特定的、被设置成唯一有铃声的号码亮起。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陈默。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不是疼,是一种久违的、带着点尘埃味的牵扯感。我盯着那两个字看了足足五秒,直到铃声快要断掉,才慢吞吞地划开接听。
“喂?”我的声音带着刚睡醒般的沙哑和漫不经心。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陈默的声音,依旧是那种低沉、平稳,带着点磁性的调子,听不出任何异常,甚至比平时更温和些:“阿蛰,在哪儿呢?”
“窝着。”我吐出一个烟圈,看着它袅袅上升,变形,消散。
“听下面人说,你最近…不太顺?”他问得小心翼翼,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西城码头那批货,还有东区那几个场子的账…好像有点麻烦?要不要我……”
“无所谓。”我打断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小风小浪,翻不了船。”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我能想象他在电话那头微微蹙眉的样子,那张棱角分明、总带着几分沉稳可靠的脸。
“你总是这样,什么都无所谓。”他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兄弟几个都担心你。要不,今晚‘老地方’,聚聚?很久没见了,喝一杯,聊聊?有些事,当面说比较好。”
“老地方”…是我们几个当年一起打拼时,常去的一个小酒馆。昏暗,嘈杂,充斥着廉价啤酒和汗水的味道。那里曾经是我们无话不谈的据点,是歃血为盟的见证。后来,我嫌吵,嫌麻烦,就很少去了。
“下雨,懒得出门。”我弹了弹烟灰,语气里是货真价实的厌倦,“有什么事,电话里说也一样。”
“阿蛰…”他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有些为难,“电话里…不太方便。是大事。关于…我们。” 那“我们”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我盯着窗外霓虹里扭曲的雨线,沉默着。烟头在指尖明明灭灭。陈默的呼吸声通过听筒传来,平稳,耐心,等待着。
“行吧。”最终,我还是吐出了这两个字,带着一种被打扰了清梦的慵懒,“晚点。”
“好!八点,老地方等你!不见不散!”他的声音瞬间透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甚至带上了点久违的热情。
电话挂断。嘟…嘟…嘟…的忙音在空旷的公寓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把手机随手扔回茶几,仰头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烟灰缸里,烟头还在苟延残喘地冒着最后一丝青烟。无所谓…吗?
心底那片冻土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通电话轻轻撬动了一下,裂开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一丝冷冽的气息,悄然渗透出来。
八点差五分。雨势未减。
我没开车,打了辆出租。司机是个话痨,一路聒噪着天气和生计的艰难。我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城市夜景,霓虹灯牌在水幕中晕染成一片片迷离的光斑,像是打翻的颜料盘。司机的声音成了遥远的背景噪音。
无所谓。
车子在一个不起眼的巷口停下。“老地方”酒馆那熟悉的、略显破旧的霓虹招牌在雨夜里闪烁着暧昧的暖光。付钱,下车,雨水瞬间打湿了肩膀。我拉了拉风衣的领子,推开那扇沉重的、漆皮剥落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烟草、酒精、汗味和油炸食物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喧嚣的音乐、粗粝的谈笑声、玻璃杯碰撞的脆响瞬间塞满了耳朵。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只是人更多了些,也更陌生了些。角落里那张我们专属的、靠墙的卡座空着。陈默还没到。
我在卡座最里面的位置坐下,像一尊沉默的雕像陷进柔软的皮革里。酒保阿彪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堆起熟稔的笑容快步走过来:“蛰哥?稀客稀客!喝点什么?老规矩?”
我点点头。
很快,一杯加了冰块的单一麦芽威士忌放在了我面前。琥珀色的液体在昏暗的灯光下荡漾着冷冽的光泽。我端起杯子,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目光随意地扫过嘈杂的酒馆,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似乎少了许多,多了些生猛的新人。无所谓。谁在,谁不在,都无所谓。
八点十分。陈默还没出现。
八点十五分。门口的风铃偶尔响起,进来的都不是他。
八点二十分。我杯中的冰块融化了大半,酒液变得寡淡。我换了个更慵懒的姿势靠着。
八点二十五分。门口的风铃再次响起,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湿冷的雨气走了进来。是陈默。他穿着一件深色的风衣,头发被雨水打湿了些,贴在额角。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喧闹的大厅,看到我时,脸上立刻浮现出那种标志性的、沉稳可靠又带着点歉意的笑容。
“抱歉抱歉,阿蛰!路上堵得厉害,这鬼天气!”他一边大步走过来,一边利落地脱下风衣搭在旁边的椅背上,露出里面熨帖的深色衬衫。他自然地在我对面坐下,动作流畅,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气场。
“无所谓。”我晃了晃杯子,冰块叮当作响。
阿彪适时地送来一杯同样的威士忌。陈默端起杯子,没有立刻喝,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探究和…审视?那眼神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温和。
“阿蛰,你瘦了。”他开口,语气带着真诚的关心,“听说你那边出了不少事?码头那批货被水警扣了,损失不小吧?还有东区那几个场子,账目被翻得底朝天,麻烦缠身?”
他说的都是事实。最近确实有点小麻烦。但我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唉,”他叹了口气,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营造出一种推心置腹的氛围,“我就知道,你一个人撑着,太累了。这些年,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扛,兄弟想帮你,你都嫌麻烦,让我们别找你…可这次不一样了,阿蛰。风声很紧,有人想动你。”
他顿了顿,观察着我的反应。我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寡淡的酒。
“我知道你不在乎,”他继续说着,语气变得更加语重心长,“可我在乎!我不能看着你出事!我们兄弟一场,当年一起流过血的交情!”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激动。
“所以呢?”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陈默看着我,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痛心,有惋惜,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
“所以…为了你好,也为了我们这帮兄弟的将来,”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个艰难的决心,“你…把手头那些麻烦的生意,都交出来吧。西城码头,东区那几个场子…还有‘暗河’那条线。” “暗河”,是我们最核心、最隐秘、也是利润最丰厚的走私渠道。只有我和他,以及另外两个绝对心腹知道。
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交给我来打理。你…安心退下来,享享清福。所有的麻烦,我来扛。钱,少不了你的那份。”
空气仿佛凝固了。酒馆的喧嚣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卡座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和他那句带着“关怀”外衣、却冰冷刺骨的“建议”。
原来如此。今晚这杯酒,是杯“鸿门宴”。他口中所谓的“担心”,所谓的“兄弟情”,不过是为了这一刻的图穷匕见。他以为我深陷麻烦,焦头烂额,以为我依旧是那个对什么都无所谓、可以随意拿捏的阿蛰。他以为我…没用了。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出来的算计和贪婪。看着他试图用“兄弟情义”这层温情脉脉的面纱,来遮盖他迫不及待想要攫取权力的野心。看着他笃定我会像以前一样,嫌麻烦,无所谓,随手就把东西丢给他。
心脏深处那片被撬开的冻土缝隙里,那股冰冷的寒意,骤然汹涌!像是沉寂万年的冰川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冰寒刺骨的气息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呵…”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笑声从我喉咙里溢出来。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极致的荒谬和…尘埃落定般的冰凉。
我慢慢放下酒杯。玻璃杯底与木质桌面接触,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陈默,”我抬眼,目光第一次不再是涣散和慵懒,而是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刺入他的眼底,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能冻结灵魂的重量,“你刚才说…有人想动我?”
陈默脸上的“关切”和“痛心”瞬间凝固了。他似乎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错愕和惊疑。
“谁?”我盯着他,缓缓地、清晰地吐出下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凝固的空气里,“你吗?”
卡座里的温度,仿佛瞬间降到了冰点。陈默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了。他看着我,看着我这双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的眼睛,那层精心维持的“兄弟情深”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阿蛰,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强装的镇定和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慢慢站起身,风衣的下摆扫过桌面。我俯视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和冰原深处翻涌的、足以埋葬一切的暴风雪。
“我嫌麻烦,不是傻。”我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像冰冷的钢针,一根根钉进他的耳膜,“我让他们别找我,是让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不是让他们死了。”
我的目光扫过他瞬间变得苍白的脸,扫过他那双因为震惊和某种被戳穿的恐慌而微微睁大的眼睛。
“你以为我出事了,就迫不及待跳出来摘果子?”我微微歪了歪头,嘴角勾起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无尽的讽刺和…杀意,“听好了。”
我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盖过了酒馆的喧嚣,砸在陈默骤然紧缩的心脏上:
“我的东西,就算我扔了,砸了,烂在泥里…也轮不到你来捡。”
说完,我不再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路边一粒碍眼的尘埃。转身,推开沉重的木门,一步踏入了门外冰冷喧嚣的雨夜之中。风雨瞬间裹挟而来,吹得风衣猎猎作响。
陈默僵在卡座里,脸色惨白如纸,端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他看着那个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那背影不再是记忆中慵懒颓废的模样,而是像一把骤然出鞘、锋芒毕露的寒刃!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酒馆的嘈杂似乎重新涌了回来,却带着一种扭曲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失真感。
雨幕深处,我拉高了风衣的领子,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带来一种异样的清醒。无所谓?呵。
蛰伏的蛇,该干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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