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如同吝啬的画家收起了笔，将西平城楼和城外肃立的铁骑都浸入一片沉沉的暮色之中。唯有城楼上那一炉清香，燃烧着微弱的红光，映照着诸葛亮平静无波的面容。琴声未歇，依旧是那般从容不迫，淙淙铮铮，在这死寂的战场上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诡异。
三千虎豹骑，人衔枚，马勒口，如同凝固的黑色雕塑，只有战马偶尔不安地刨动蹄子，发出沉闷的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城头那个抚琴的身影，以及那四扇洞开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城门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比刀剑相加更令人窒息。
司马懿端坐于马背之上，身形挺拔，纹丝不动。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暮色中闪烁着锐利而冰冷的光芒，死死地锁定着诸葛亮。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权衡着每一个可能的细节。
“大人，”副将忍不住再次低声催促，语气带着焦躁，“天色将晚，再不下令，恐生变故！或许……或许城内真的空虚，那诸葛亮是在虚张声势！”
另一名偏将也附和道：“是啊，大人！我军乃天下精锐之虎豹骑，岂能被一阵琴声所阻？末将愿率一队人马入城试探！”
司马懿的目光从诸葛亮身上，缓缓扫过敞开的城门，扫过空无一人的城垛，最后落在那洒扫街道的几名老弱兵卒身上。他们的动作缓慢，甚至带着一丝颤抖，不像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更像是被强征来的民夫。这一切，似乎都在指向一个结论——此乃空城！
然而，司马懿的心却沉得更深。越是合理，越是符合“空城”的表象，他越是觉得其中必有蹊跷。诸葛亮是何等人物？水镜先生誉为“卧龙”，刘乾倚为臂膀，首次独领一军，岂会如此不智，自陷于必死之地？这不合常理！
他想起了兵书上的记载，想起了古往今来那些以弱胜强、以虚胜实的经典战例。“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诸葛亮的“空城”，究竟是“虚”到了极致，诱他入彀？还是“实”到了极致，故意示弱，引他轻敌冒进？
那平稳的琴声，在他听来，不再是闲适雅音，而是充满了算计与挑衅的韵律。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在拷问着他的判断力，嘲笑着他的谨慎。
“若我此刻挥军入城，”司马懿在心中暗忖，“有三种可能。其一，城内果有伏兵，我军入城，必遭灭顶之灾，三千虎豹骑尽丧我手，我亦难逃罪责，曹公震怒，前途尽毁。其二，城内无伏兵，擒杀诸葛亮，立下不世奇功，然……诸葛亮若如此轻易授首，他还是‘卧龙’吗？此可能性，微乎其微！其三，亦是最大之可能，此乃诸葛亮拖延时间之计！其真正主力早已他往，或袭扰他处，或与关羽呼应，其战略目的已然达到！我若在此纠缠，即便破城杀了这百余人，于大局何益？反倒可能因小失大，堕入其彀中！”
想到此处，司马懿背后惊出一身冷汗。他仿佛看到诸葛亮那平静的目光背后，隐藏着对整个战局的精准把控。自己若动了贪功之念，便彻底落入了下风。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一名斥候飞驰而至，滚鞍下马，气喘吁吁地禀报：“报——！司马大人！我军斥候在东南方向定颍县附近，发现大量北军旗帜，炊烟密集，似有数千人马驻扎！”
定颍！果然！
司马懿眼中精光一闪，心中的猜测得到了部分印证。诸葛亮的主力果然不在西平！这西平空城，根本就是一个诱饵，一个拖延他脚步的陷阱！自己若是在这里浪费时间和兵力，诸葛亮的主力或许已经在执行更重要的任务了！
他再次抬头望向城楼。暮色渐浓，琴声依旧。诸葛亮的身影在香炉的青烟中若隐若现，平添了几分神秘与高深。
“好一个诸葛亮！好一个空城计！”司马懿心中暗叹，既有几分棋逢对手的兴奋，更有几分未能看透对方全部谋划的挫败与忌惮。他深知，此刻退兵，虽显得怯懦，可能被世人嘲笑，但却是最符合战略利益的选择。保全精锐，回防要地，防止诸葛亮主力真正的突袭，才是重中之重。与擒杀一个诸葛亮相比，整个豫州腹地的安危显然更重要。
“大人！下令吧！”副将见司马懿久久不语，再次请命。
司马懿缓缓抬起手，目光扫过身后那些跃跃欲试的骑兵，最终，那只手沉重地向后一挥。
“传令！后队变前队，撤！”
命令一出，不仅副将和偏将愣住了，连许多基层骑兵都面露不解。兵临城下，城门大开，主帅却在抚琴，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为何要撤？
“大人！三思啊！”副将急道。
司马懿脸色一沉，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执行军令！违令者，斩！”
他的目光冰冷如刀，扫过众人，那股长期蕴养的威势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质疑。军令如山，尽管满心疑惑，三千虎豹骑还是开始缓缓调转马头，后队戒备，前队开始后撤，动作依旧保持着精锐的纪律性，但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却已泄了。
城楼之上，琴声依旧平稳。但站在诸葛亮身侧的一名亲兵首领，手心早已被汗水浸透，他低声道：“军师，曹军……曹军好像要撤了！”
诸葛亮抚琴的手指未有丝毫颤动，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起，只是嘴角微不可察地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弧度。他何尝不是在赌？赌司马懿的多疑，赌司马懿的战略眼光，赌他不敢拿三千虎豹骑和豫州安危来冒险。琴弦在他指尖流淌出的，不仅是音律，更是他全部的计算、心力和对人性精准的把握。
城下，司马懿勒马立于阵前，看着部队有序后撤，他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城楼上那个模糊的身影，仿佛要将这一刻牢牢刻印在脑海中。今日之退，非战之罪，乃智之失。诸葛亮，我们来日方长！
“走！”司马懿低喝一声，调转马头，汇入撤退的洪流之中。三千铁骑，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漫天烟尘和依旧回荡在暮色中的琴声。
直到曹军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之外，确认斥候回报敌军已远遁，诸葛亮抚琴的双手才缓缓按下，止住了余音。他轻轻吁出一口气，额角亦有细微的汗珠渗出。这空城一计，看似从容，实则凶险万分，无异于刀尖起舞。
“速速收拾，即刻撤离西平，南渡汝水，与幼常会合！”诸葛亮起身，语气恢复了平时的从容与果断，但语速却比平时快了几分。
百余亲兵这才从隐蔽处冲出，人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军师的无尽钦佩。他们迅速行动，护送着诸葛亮下楼，出城，向着汝水方向疾行而去。
当夜，诸葛亮安全抵达定颍，与马谡率领的主力会师。马谡得知空城计成功的详细经过，震惊得半晌无言，对诸葛亮更是敬若神明。
而司马懿率军退回父城一线后，严密布防，却始终未见诸葛亮主力前来攻打，只有小股斥候骚扰。他派出大量探马，最终才确认，诸葛亮在定颍虚晃一枪后，已率军悄然东移，似乎有向汝南郡渗透的迹象，其真正的战略意图，依旧笼罩在迷雾之中，但牵制他司马懿和部分曹军兵力的目的，已完美达成。
消息传开，天下再次哗然。
“诸葛亮空城退仲达！”
“卧龙一曲琴音，吓退三千虎豹骑！”
种种传奇性的描述不胫而走。尽管司马懿退兵有其战略考量，但在世人眼中，这无疑成了诸葛亮智谋的又一辉煌佐证。其名望，经此“空城疑云”一役，更是如日中天，直追其主刘乾麾下的郭嘉、贾诩等顶尖谋臣。
许都的曹操闻报，先是愕然，随即沉默良久，最终对左右叹道：“刘乾得此‘卧龙’，如虎添翼矣！司马仲达虽智，然逢此对手，亦难免束手束脚。” 言语之中，对诸葛亮的忌惮更深，对司马懿此次的“谨慎”，也未加苛责，反而更加倚重其能。
襄阳的袁绍得知，则对逢纪等人笑道：“曹孟德麾下，亦非铁板一块。司马懿小儿，徒有虚名，竟被一黄口孺子以空城吓退，可笑！看来曹阿瞒的日子，越发难过了。” 他乐见曹操吃瘪，却并未意识到，那位能“空城退敌”的诸葛亮，未来也将是他巨大的威胁。
蓟城的刘乾，在接到详细战报后，抚掌大笑，对郭嘉、荀彧等人道：“孔明真乃奇才！不仅通政略，善治国，临机决断，胆识谋略，亦是不凡！空城退敌，古之名将亦不过如此！我有孔明，何愁天下不定！”
经此一役，诸葛亮在刘乾集团内部的地位彻底稳固，其“卧龙”之名，不再是士林清谈，而是实至名归的战场韬略。而他与司马懿这第一次的隔空交锋，虽未刀兵相见，却已奠定了二人一生互为劲敌的基调。“空城疑云”，也作为一段充满智慧与心理博弈的传奇佳话，流传后世。
（第三百三十六章 空城疑云·龙虎斗智（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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