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第三重院门时,钟声正响第二遍。晚祷的吟诵从高台层层落下,混着风里草木腐烂的气息,钻进衣领。袖中符咒还贴着掌心,边缘已被汗浸得微软,像一张即将揭下的旧誓。
主殿门扉半开,烛光斜切出一道窄长的光痕,落在青石地面上。我没有停步,抬脚跨过那道光。
离渊坐在王座上,背对着我。玄袍垂落如夜潮,衣摆上的黑翼纹在幽暗中泛着冷调的光泽。他手里端着一只白瓷茶杯,指尖缓慢摩挲着杯沿,像是在数上面的裂纹。
“回来得倒快。”他没回头,“任务都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我站在五步外,双手交叠于身前,声音压得很低,“明日午时,带三十人前往北裂谷口设伏。”
他轻轻吹了口气,热气拂起杯面一层薄雾。“那你叫什么?”
我顿了一下。
“烬。”我说,“灰烬的烬。”
他终于转过头来,目光落在我脸上,不急不缓。“三百年前,南荒有个凡人女子也叫这个名字。她替族人求药,一路跪到若水桥头。我记得清清楚楚——血是从左肩开始流的,一滴一滴,砸在石缝里发黑的苔藓上。”
我的呼吸微微一顿。
他是在试我反应。
我垂下眼帘,指节在袖中收紧,指甲抵住符咒一角,借那一点锐利的触感稳住心神。
“后来呢?”我问,语气平静得连自己都几乎信了。
“后来?”他冷笑一声,将茶杯搁在扶手上,“她说她愿为翼族赴死。可死之前还在哭喊孩子的名字。一个连命都护不住的母亲,谈何忠诚?不过是拖累罢了。”
话音未落,那杯子忽然炸裂。
碎片四溅,滚烫的茶水泼上我手背。皮肤瞬间发红,火辣辣地疼。我本能想缩手,却硬生生钉在原地,连指尖都没颤一下。
离渊看着我,眼神不动。
“失手了。”他淡淡道,“这杯子年头久了,经不得热。”
我没说话,只缓缓合拢手掌,任那点痛意顺着血脉往上爬。
就在这时,颈间玉珏猛地一烫。
不是温热,是灼烧般的烫,像有火苗从内里窜出来,贴着皮肉烧了一圈。我几乎要抬手去碰,又强行忍住。
眼前却已晃出画面——
若水桥头,雨刚停。母亲倒在木桩下,胸前插着铁钩,血顺着锁骨滑进衣襟。她的手伸向我,嘴里还在念我的小名。而那枚玉珏,就挂在她脖颈,被血染成暗红,像一块凝固的残阳。
然后是一道身影从雾中走来。白衣染尘,眉目清冷。他蹲下身,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母亲闭眼前最后一刻,嘴角动了动。
那是司音第一次见我母亲。
也是我第一次,真正记住他的脸。
玉珏的热度慢慢退去,记忆随之沉落。我深吸一口气,把那些翻涌的东西压回心底。
“翼君。”我开口,声音比刚才更稳了些,“您让我去北裂谷,不是为了剿粮队吧?”
离渊挑眉。“哦?”
“那里两侧山壁藏有魔族暗哨,贸然进入必遭围剿。您派我去,是要看我会不会死在那里,还是……早已知道那条路另有情报来源。”
他盯着我,许久没动。
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炉里灰烬落地的轻响。
“你倒是聪明。”他终于笑了,“可聪明的人往往活不长。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在忍?手都烫红了,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这种克制,不像一个从小在外野挣扎活下来的人该有的。”
“那是以前。”我说,“现在我知道,什么时候该低头,什么时候该开口。”
“那你现在开口,是为了什么?”
“为了活着回来。”我抬眼直视他,“也为了让您知道,我不是来送死的,是来帮您赢的。”
他又静了片刻,忽然伸手,从案几上取来一方锦盒,推至边缘。
“打开看看。”
我上前一步,掀开盒盖。
里面是一枚青铜令符,正面刻着“斥”字,背面纹着展翼图腾。这是直属翼君的密探令牌,持有者可调动边境三处暗桩,无需报备。
“拿着。”他说,“明天的任务,由你自己定路线。若能活着回来,这枚令符就归你。”
我没有立刻接。
“您不怕我用它做别的事?”
“怕。”他靠回王座,“但我更怕没人敢违抗命令。你需要证明你不只是个听话的棋子,而我需要一把能自己选择咬哪根喉咙的刀。”
我伸手取过令符。冰凉的金属贴上掌心,压住了方才的灼痛。
“多谢翼君。”我退后一步,行礼,“我会让您看到结果。”
“去吧。”他挥了下手,目光已移向案上舆图,“对了——”
我止步。
“别以为换个名字就能抹掉出身。”他声音很轻,“烬,终究是烧完就散的东西。除非……它还能再燃起来。”
我没有回头,只应了一声“是”,转身朝殿外走去。
风从廊下传来,吹得裙角轻扬。右手手背仍在隐隐作痛,但比起心里那团火,这点疼算不了什么。
我走过第三重院门时,脚步慢了下来。月光斜照在石阶上,映出我一个人的影子。袖中符咒还在,令符贴在胸口,玉珏余温未散。
我停下,仰头看向主殿深处。
离渊仍坐在那里,身影嵌在昏光里,像一尊不动的碑。
你说她是累赘……
可她留下的火种,正在烧你的江山。
我收回视线,抬手抚过颈间玉珏,低声说:“娘,这一次,我不再躲了。”
远处钟声敲完第七响,晚祷结束。巡夜的卫兵开始换岗,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走远。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直到一阵风掠过耳畔,带来一丝极淡的药香——那是禁术阁方向才会有的气息。我记起三日后要以整理典籍为由入阁,眼下正好趁夜查清守卫轮值规律。
我迈步转向东侧回廊。
转角处,一抹暗红忽地闪入眼角。
我猛地顿住。
那是赤羽披风的一角,刚刚消失在通往地牢的阶梯口。他手里提着什么东西,形状细长,裹在黑布之中,末端滴下一串湿痕,在石阶上留下断续的暗点。
我没有追。
只是静静站了片刻,然后继续前行。
夜风卷起落叶,在脚边打了个旋。
我摸了摸胸口的令符,指尖擦过那枚“斥”字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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