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几乎是惊呼着从椅子上弹起来，下意识地就想扑到床边抱住他，但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又硬生生停住，似乎怕碰到他的伤口，变得手足无措。
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和后怕，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般涌出：
“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还痛得厉害吗？身上是不是很疼？安念姐姐说你之前力量透支得非常严重，灵魂也受到了很剧烈的震荡冲击，需要绝对静养……陈砚爷爷也说你可能要睡好久……”
看着夏娃那张写满了焦急、关切与纯粹依赖的小脸，蒋宸冰凉而沉重的心头，缓缓涌起一股细微却真实的暖流，稍稍冲淡了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沉痛与寒意。
他勉强扯动嘴角，试图给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尽管这个笑容因为虚弱和疼痛而显得极其勉强、甚至有些扭曲。
“我…没事……”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干痛刺痒的喉咙和抽痛的肺部。
“别担心，夏娃。只是……有点累。”
他顿了顿，目光下意识地在病房内扫视了一圈，除了夏娃，没有看到其他熟悉的身影。
一股更深的、混合着担忧与恐惧的紧绷感攫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问道：“大家都……平安回来了吗？”
他问出这句话时，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紧绷。
昏迷前最后的记忆碎片——滔天的血色、震耳欲聋的爆炸、冰冷刺骨的海水、以及那两声决绝的嘶吼——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上心头，让他的心脏猛地揪紧。
夏娃听到他主动问起这个，明显松了一口气，小脸上紧张的神色缓和了不少——看来蒋宸哥哥的思维是清晰的，记忆也没有出现大的问题。
她用力地点点头，金色的发丝随之晃动，开始认真地、条理清晰地讲述起来：
“嗯！安念姐姐把你和丫丫、虎子从海里救上来之后不久，陈砚爷爷就突然出现了！真的是突然出现的，谁也没看清他怎么来的。”
夏娃的眼睛亮晶晶的，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仍带着心有余悸。
“那时候……龙尊叔叔的样子好可怕好可怕！整个天空和海面都变成了暗红色的，好像烧起来了一样，还刮着带着血腥味的风，海里有很多红色的……触手一样的东西。龙尊叔叔飘在半空，眼睛红红的在流着像血一样的眼泪，好像要吃掉周围的一切东西，连齐罗哥哥都不敢靠得太近……”
她小心地观察着蒋宸的脸色，见他虽然眉头紧锁，但眼神还算稳定，才继续道：
“然后陈砚爷爷就走到海面上，也不知道他对龙尊叔叔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反正龙尊叔叔一下子就僵住不动了，那些可怕的红光和触手也慢慢缩回去了。接着陈砚爷爷就把昏迷的龙尊叔叔，还有被血茧包着的虎子，一起带了回来。后来，好像是在一个很安静的房间里，陈砚爷爷又把龙尊叔叔唤醒了。不过……”
夏娃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困惑和同情，“龙尊叔叔醒来后，就一直不说话，也不怎么看人，只是紧紧地抱着丫丫和虎子，谁跟他说话他都不理，好像……好像把自己关起来了。”
她顿了顿，语速加快了些：“安念姐姐一直抱着你，用魔法保护着你；齐罗哥哥负责照顾丫丫和虎子，给他们吃了很香的药丸，他们很快就睡着了；以瓦迪叔叔带着‘天蝎座’和咱们的‘南风号’，船体破损了一些，但还能开，也全都安全回到了墨尔本港。
乔治伯伯、亚当他们知道消息后都急坏了，立刻把最好的医生和所有能用的药都调了过来，守在医院外面好久，直到陈砚爷爷和安念姐姐确认你脱离危险、需要绝对安静后才劝回去……幸好，幸好蒋先生你没事……”
说到最后，夏娃的声音越来越低，她咬了咬粉嫩的嘴唇，那双澄澈的大眼睛里又迅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她偷偷地、快速地看了蒋宸一眼，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裙角，欲言又止，显然还有一些话，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或者说，不敢轻易说出口。
蒋宸的心，随着夏娃的讲述，起起伏伏，最终，慢慢地、不可抗拒地沉了下去，沉入一片冰冷而寂静的深潭。
他明白了。
他完全明白了夏娃那未说完的话语背后，所隐藏的残酷事实。
回来了。大家都回来了。
安念、齐罗、陈砚、以瓦迪、丫丫、虎子、甚至暴走后又沉寂的龙尊……船只、战士……都回来了。
但“大家”这个词，从今往后，在他蒋宸的生命里，将永远缺失了最重要的两个组成部分。
那两张熟悉的面孔，那两种不同的、却同样给予他无比温暖与支撑的声音，再也不会出现在这“大家”之中了。
病房里陷入了短暂的、近乎凝滞的沉默。
只有医疗仪器发出的、极其规律的、细微的滴答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墨尔本这座新生城市的、遥远而模糊的喧嚣——那是施工的声响，是车辆的鸣笛，是人流的熙攘，是他倾注了无数心血、想要去守护、去建设的、充满生机与希望的世界的脉搏。
但这片充满生机的喧嚣，此刻却反衬得病房内的寂静愈发沉重，消毒水的气味也仿佛变得更加刺鼻，直冲鼻腔，带来一种冰冷的疏离感。
蒋宸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放在雪白被单外侧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地颤抖起来，然后，一点点地攥紧。
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柔软的皮肉之中，带来一阵阵尖锐而清晰的刺痛感。
但这肉体的疼痛，与他心头那空了一块、正汩汩流淌着冰寒与剧痛、仿佛永远也无法填补的虚无黑洞相比，是如此微不足道。
“……没事的。”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异常安静的病房里响起，干涩、飘忽，像是对满脸担忧的夏娃说，更像是在对自己那颗破碎的心强行灌输麻醉剂。
“没事的……夏娃……回来了就好……大家都平安回来了……就好……”
他重复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就能让话语变成现实，就能让那残酷的画面从记忆中抹去，就能让那两个人重新出现在眼前，笑着说“少爷，我们回来了”。
然而，语言在铁一般的现实面前，是如此苍白无力。
两行滚烫的液体，终究是违背了他言语努力维持的坚强表象，毫无征兆地、决堤般从他紧闭的眼角汹涌滑落。
它们沿着苍白的脸颊迅速流淌，滚过因悲痛而微微抽动的嘴角，最终没入鬓角那不知何时悄然生出的、几缕刺眼的银白之中。
这泪水，如此滚烫，承载着太多太多——承载着暴风雪夜中互相扶持的温暖，承载着公爵府内压抑岁月里无声的守护与信赖，承载着南下航船上击掌为盟、畅想未来的豪情与承诺，更承载着最后那两声用生命吼出的、决绝的“走啊！”，以及随后，那绽放在冰冷甲板上的、残酷到极致的、带走了他一半世界的血色之花……
夏娃看到那两行无声滑落的泪水，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她再也忍不住，小声地、压抑地啜泣起来，晶莹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
她伸出小手，轻轻地、带着无限的安慰与共情，覆上蒋宸那只因用力攥紧而骨节发白、青筋微现的手，想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那一片冰凉与颤抖。
她只想安慰眼前的青年，她明白他的苦楚，就像自己家人临死前自己的无助一样，当时没有人安慰她，她只能咬咬牙咽下去痛苦。
但如今，她有了安慰别人的机会，她不想看到蒋先生难过。
窗外，墨尔本的午后阳光正好，灿烂而毫无阴霾，透过洁净的玻璃窗，在病房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明亮而温暖的光斑，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远处，那座正在他蓝图下日新月异、拔地而起的城市，隐约传来打桩机的沉闷声响、蒸汽机的轰鸣、还有人群隐约的喧哗——那是他倾注了全部理想与心血、发誓要守护的人们所创造的、充满了勃勃生机与无限可能的喧嚣。
但在这片代表了新生与希望的喧嚣与阳光之下，有些牺牲，已然如同最深刻的烙印，铸进了历史的基石与个人的灵魂深处。
有些伤痕，深可见骨，或许永远无法完全愈合。
有些背影，一旦转身，便是永诀。
有些道路，一旦踏上，便注定要背负着逝者未竟的期望、灼热的目光与沉甸甸的重量，迎着风雨，孤独而坚定地，继续走下去。
蒋宸缓缓地、再次睁开了眼睛。
眼眶依然湿润泛红，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悲痛与空洞，依旧深重得如同极渊。
但在那片湿润与沉重的底色之下，一种更加复杂、更加坚硬、如同经历烈焰焚烧与冰海淬炼后重新凝聚的“东西”，正在无声无息地、缓慢而坚定地沉淀、结晶。
那里面有深入骨髓的痛，有对力量的渴望，有对“宿命”这类高高在上存在的逆反与挑战欲，更有一种超越了个人悲欢的、更加宏大的责任与决意。
路，还很长。
而醒来，只是第一步。
他轻轻反握了一下夏娃温暖的小手，给她一个尽管疲惫却不再涣散的眼神。
蒋宸叹了口气，之后松开了手。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夏娃，越过窗框，投向了窗外那片他亲手参与描绘、如今正沐浴在阳光下的、广阔而蔚蓝的南十字星天空。
眼底深处，风起云涌，暗流无声汇聚成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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