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雨亭战死了!
闻言,张锡銮的身形猛地一晃,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住梅树枝干,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什么,雨亭战死了?
他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老将军的面容在瞬间失去了血色,皱纹间沟壑更深了几分。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曾经在江桥屯垦时,带着马队冲锋陷阵的彪悍汉子。
那个在他帐下听令时,总把俺老张全凭大帅吩咐挂在嘴边的义子。
甚至是在发动兵变时,仍对他保持礼遇的张作霖——竟然就这样永远倒在了战场上。
院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一片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石案上,正好盖住《兰亭序》中死生亦大矣那几个字。
张锡銮松开紧握梅树的手,枯瘦的手指上还沾着树皮的碎屑。
他踉跄着走到石凳前,挺拔脊背第一次显出了佝偻之态,仿佛瞬间被抽走了全身力气。
石凳冰凉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具体...是怎么回事?
老将军的声音低沉嘶哑,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冯麟阁,目光中既有军人的锐利,又夹杂着老人特有的浑浊。
虽然对张作霖联合段芝贵发动兵变一事始终耿耿于怀。
但此刻涌上心头的,却是二十年前那个带着马队投诚的年轻人,跪在他面前喊时,眼中闪烁着野狼般的精光与敬畏。
……
冯麟阁深吸一口气,初冬的寒意直透肺腑。
他开始详细讲述这场彻底改变东北格局的巨变:四平军如何诱敌深入,如何在辽河平原设下埋伏,又如何用火炮摧毁奉军炮兵部队...
当讲到张作霖被重重包围、突围无望却拒绝投降,反而整理军装,亲自率领卫队向四平军阵地发起决死冲锋时,张锡銮突然拍案而起:
老将军的声音如洪钟般在庭院中炸响,
雨亭不愧是我的好孩儿,是条响当当的汉子!
赵尔巽敏锐地注意到,就在张锡銮高声喝彩的瞬间,正有两滴浑浊的泪水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花白的胡须间。
老将军挺直的腰板和激昂的语气,与他颤抖的双手和湿润的眼眶形成了鲜明对比。
显然,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将军内心,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石案上的宣纸,露出被遮盖的死生亦大矣几个大字。
张锡銮的目光落在上面,突然沉默下来。
他缓缓坐回石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佩刀。
那是张作霖去年送他的寿礼,刀鞘上还刻着义子雨亭敬赠的字样。
继续说。
老将军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但赵尔巽分明看见,他握着刀柄的手正在微微发抖,
四平军现在到哪了?杨不凡...怎么说?
……
冯麟阁挺直腰板,军靴在地面上轻轻一磕,发出清脆的声响:
回将军,四平军的先遣部队已经拿下铁岭,最快两天就能兵临奉天城下。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那杨不凡向整个东三省发出了明码通电,要求所有武装人员放下武器无条件投降,承诺会对我们进行收编!
庭院里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秋风掠过梧桐树叶的沙沙声。
张锡銮的手指在枪杆上轻轻敲击,发出有节奏的轻响。
老将军沉吟半晌,突然反问道:麟阁,你有什么打算?
此时的张锡銮已经完全从先前的悲痛中恢复过来,眼神重新变得清明锐利。
说到底,张作霖不过是他众多义子中的一个!
若不是当年对这个马匪出身的年轻人另眼相看,倾注了大量心血栽培,他也不会如此失态。
冯麟阁犹豫了片刻,试探性地说道:
将军,您看...我们撤往锦州如何?借助大总统的力量与杨不凡周旋...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张锡銮一声冷哼打断。
老将军锐利的目光如刀子般刺来:你以为被你们软禁这些日子,我就成了聋子瞎子?
他手中的长枪重重杵地,袁项城现在正忙着筹备登基大典,哪有闲工夫管你们的死活?”
“等四平军拿下奉天,再挥师锦州,到时候你们又该往哪撤?关内吗?
……
冯麟阁被这番话说得额头冒汗,急忙拍马屁道:
将军明鉴,这确实是一条死路!
他咬了咬牙,可让我直接向四平军投降,我...我实在不甘心!
说这话时,他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节都泛出了青白色。
至于向日本人求援这个选项,冯麟阁提都不敢提。
他比谁都清楚,面前这位老将军对日本人的痛恨是刻在骨子里的。
张锡銮当年可是亲自参加过甲午战争的老将,当年在鸭绿江边亲眼目睹过日军的暴行。
冯麟阁至今记得,老将军每次提起日本人时,那双眼睛里的怒火仿佛能烧穿钢板。
张锡銮锐利的目光如刀子般刺向冯麟阁:
不甘心?
老将军冷哼一声,手中的长枪重重杵地,
你是不甘心可能会失去28师师长的位置,还是不甘心在一个后起之秀底下做事?
冯麟阁顿时低下头,军帽的阴影遮住了他阴晴不定的表情。
他在心里暗暗回道:都有!
这个念头像根刺一样扎在心头。
他苦心经营多年的28师,难道就这样拱手让人?
要他向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毛头小子俯首称臣,这口气实在难以下咽!
……
不需要冯麟阁回答,张锡銮从他紧绷的下颌线和攥得发白的指节就能猜到他心中所想。
老将军叹了口气,枪尖在青石板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就像这些年他在东北大地上留下的那些无法磨灭的印记。
沉默在庭院中蔓延,只有晨风拂过梧桐树叶的沙沙声。
过了良久,冯麟阁终于抬起头,眼中带着军人特有的倔强与恳求:
请将军指点!
这句话说得掷地有声,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张锡銮缓缓转身,望向东方初升的朝阳。
朝阳的光芒染红了老将军花白的鬓角,也照亮了他眼中复杂的思绪。
他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道:
主动发电向四平军投诚!同时命令部队维持好奉天城和各地的安定!
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冯麟阁猛地瞪大眼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他万万没想到,曾经威震东北的镇安上将,竟会给出这样的建议。
如若选择投降,他何必大费周章地跑来这一趟?直接开城投降不就完了?
……
张锡銮看着冯麟阁阴晴不定的表情,突然怒其不争地骂道:
鼠目寸光!
老将军手中的长枪重重杵地,震得石案上的笔墨都跳了起来。
就凭你那点本事?
张锡銮的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即便让你退守锦州,暂且挡住了四平军的脚步,今后你又能走到哪一步?
他的声音如同闷雷,在静谧的庭院中回荡。
说到这里,张锡銮不禁想起张作霖。
若是那个机敏过人的义子在此,哪里需要他这般苦口婆心?
以张作霖的头脑,怕是早就看透其中利害,说不定还能想出更妙的应对之策。
老将军的目光黯淡下来,在心中叹息道:
可惜了,雨亭是个驴脾气,又最恨久居人下...
他望着院墙上斑驳的树影,仿佛又看见那个总爱说俺老张的豪爽汉子,
不然以他的才干,将来的成就必定在我之上!
你以为杨不凡会止步于东北吗?
张锡銮突然话锋一转,声音低沉而有力,
或许加入他的队伍,你能获得更大的舞台也说不定!
老将军意味深长地看着冯麟阁,眼中的怒火已被睿智取代。
即便被如此说教,冯麟阁仍然迟疑不决。
张锡銮似乎完全看透了冯麟阁的心思,嘴角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你以为投降就是认输?
他转身用枪尖轻轻点了点地上那幅《兰亭序》,宣纸上以退为进几个大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看看这个——有时候退一步,才能进两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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