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伏击战的硝烟，在刺骨的寒风中迅速散尽。
但那股混杂着火药和鲜血的腥味，却仿佛钻进了侦察组每个人的骨头里。
林啸天背着一具尸体，张秀才和猴子抬着另一具。
四十人的队伍，回去时，只剩下了三十八人。
没有人说话。
胜利的喜悦，被两具冰冷的尸体，和那条生吞了四十个鬼子的冰河，冻得粉碎。
当他们回到新的山洞驻地时，石铁山和李大山，已经等在了洞口。
他们看到了林啸天，也看到了他身后的尸体。
石铁山没有问“赢了没”。
他只走上前，重重地拍了拍林啸天的肩膀。
“回来了。”
“嗯。”
“把兄弟们……安顿好吧。”
“是。”
吴医生提着药箱，跑了过来。
当他掀开盖在老张和老李脸上的白布时，这个见惯了生死的汉子，手还是抖了一下。
“都是……新兵啊。”
吴医生叹了口气。
“抬进来吧。外面……太冷了。”
山洞里，气氛压抑。
战士们看到侦察组抬着尸体回来，都默默地让开了一条路。
“妈的！”王庚一拳砸在石壁上，“又死了两个！！”
林啸天没有理会任何人。
他把尸体，轻轻放在山洞的最深处，和之前牺牲的战友们，并排摆好。
他给他们整理好军装，擦干净脸上的血污。
“组长……”
赵铁柱红着眼圈，站在他身后。
“人死不能复生……您……您也别太难过了。”
“我没难过。”
林啸tian站了起来，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只是在记着。”
他转过身。
“吴医生！！”
“哎！在！”
“我的人！是不是都该检查一下！！”
“对！对！！”吴医生这才反应过来！
“你们！在冰河里跑了那么久！还趴了那么久！！”
“快！都把鞋脱了！！”
“把脚！都给老子泡到温水里去！！”
“快！！”
“猴子！老雕！！”林啸天吼道！
“还愣着干什么！！没听到吗！！”
“是！！”
……
“哎哟！！”
“疼！疼！疼！！”
“轻点！轻点！！”
山洞的另一角，临时医疗站里，鬼哭狼嚎。
侦察组的四十个兵，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光着脚，泡在加了盐的温水里。
“他娘的！一个个都不要命了！！”
吴医生一边骂，一边给一个战士红肿的脚上药。
“你们看看你们这脚！！”
“这都快不是人脚了！！”
“一个个，都冻成了紫茄子！！”
“再晚回来半个时辰！你们这四十双脚！全都得给老子废掉！！”
“吴医生……”猴子龇牙咧嘴地喊，“咱……咱们不是赢了吗？怎么感觉……比打了败仗还惨……”
“赢个屁！！”
吴医生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
“跟阎王爷抢人！你们赢了！！”
“跟我这！你们就是一群欠收拾的伤员！！”
“都给老子老实待着！！”
“谁的脚再敢乱动！信不信老子一剪刀给你剪了！！”
林啸天没管那边的吵闹。
他刚换好药，就听到山洞的另一头，传来了一阵阵，比侦察组更凄惨的呻吟。
“那……那是怎么了？”他问王庚。
王庚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唉。”
他叹了口气。
“是李大山他们排的。”
“还有……还有其他排的兄弟。”
“怎么了？”林啸天皱起眉。
“跟我来看看吧。”
王庚带着林啸天，走到了山洞的另一侧。
一股浓烈的药味，混杂着一丝……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
“咳咳……”
林啸天被呛得咳嗽了两声。
这里，比吴医生的“急诊室”还要惨烈。
几十个战士，横七竖八地躺在干草堆上。
他们不是被枪打的，也不是被炮轰的。
他们，是被这个该死的冬天，击倒的。
“吴医生！！”
一个躺在草堆上的战士，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
“我的脚……我的脚！！它在咬我！！”
“吴医生！给我药！！”
“药！！”
“没有药了！！”
吴医生冲了过来，声音里带着绝望！
“张二狗！我跟你说了多少遍！！”
“你的脚！是冻伤！！”
“现在正在化冻！Sheng血！！”
“痒！疼！都是正常的！！”
“你再敢拿手去抓！你的脚就真废了！！”
“可是我受不了啊！！”
那个叫张二狗的战士，抱着自己那双又红又肿、流着黄水的脚，哭得撕心裂肺！
“这比……这比子弹打中还难受啊！！”
“吴医生！求求你！你给我一枪！你杀了我吧！！”
“混账话！！”
吴医生气得浑身发抖！
“你……”
“我来。”
林啸天走了过去。
他一把推开吴医生。
“你！！”张二狗看到林啸天，吓得一哆嗦。
“林……林组长……”
“砰！”
林啸天没有说话。
他只是拔出了驳壳枪，顶在了张二狗的脑门上！
山洞里，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里。
“你。”
林啸天开口了，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想死？”
“我……我……”张二狗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再说一遍。”
“我……我不想死……组长……我……我就是太疼了……”
“疼？”
林啸天收起了枪。
“我问你。”
“老张和老李，今天刚死的。你知道吗？”
“……知道。”
“他们是我的兵。”
“他们被鬼子的机枪，打穿了后背。”
“他们连一声‘疼’，都没喊出来。”
“就死了。”
林啸天蹲下身，直视着张二狗的眼睛。
“你。”
“还活着。”
“你只是冻伤了脚。”
“你就在这里，喊着要死。”
“你！”
“配吗？！”
张二狗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低下了头。
“对……对不起……林组长……我……我错了……”
“我……我再也不喊了……”
“光不喊，没用。”
林啸天站了起来。
“吴医生。”
“……在。”
“他这个情况，怎么办？”
“怎么办？”吴医生苦笑，“还能怎么办！”
“没有消炎药！没有止痛药！！”
“只能……只能靠他自己扛！！”
“用温水泡，用手……用手搓。”
吴医生看了一眼自己那双，因为长时间配药而生满冻疮的手。
“可我……我只有一双手啊！！”
“这里！几十个冻伤的兄弟！！”
“我……我管不过来啊！！”
吴医生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我来。”
林啸天说道。
“什么？”吴医生愣住了。
“我说。”
林啸天一边说，一边卷起了袖子。
“我来。”
“你……你？！”
“教我。”林啸天没有废话。
“……好。”
吴医生深吸一口气。
“打一盆温盐水！不能烫！！”
“然后！用手！蘸着水！轻轻地，按摩他红肿的地方！！”
“记住！是‘按’！不是‘搓’！！”
“皮都破了！一搓，就全烂了！！”
“明白了。”
林啸天端起一盆水，走到张二狗面前。
“脚。”
“组……组长……使不得啊！！”
张二狗吓得魂飞魄散！
“您……您是组长！您是……是打鬼子的英雄！！”
“您怎么能……能给我洗脚！！”
“废话真多！！”
林啸天一把抓住他那双烂得不成样子的脚！
“啊！！”
张二狗发出一声惨叫！
“忍着！！”
林啸天低吼！
“你现在知道疼了？！”
“你刚才，不是还想死吗！！”
他舀起温水，轻轻地，浇在了那些化脓的伤口上。
“嘶……”
张二狗疼得直抽搐，但他咬着牙，一声不敢吭！
林啸天，这个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猎人”。
此刻，正蹲在地上。
用他那双，布满了老茧和伤疤的手。
一点一点，轻轻地，按摩着一个普通士兵，那双流着脓水的脚。
“组长……”
“组长他……”
周围的伤员，全都看呆了。
王庚，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走过去，默默地端起另一盆水，走到了另一个伤员面前。
“来！兄弟！”
“林组长都动手了！咱也别矫情了！”
“脱！！”
“王……王排长……这……”
“脱！！”
“是！”
“还有你们！！”王庚回头吼道！
“没受伤的！都他娘的死人吗！！”
“没看到兄弟们受罪吗！！”
“都给老子！滚过来！！”
“打水的打水！烧水的烧水！！”
“今天！谁也不准睡！！”
“是！！”
山洞里，所有还S-dong得动的人，全都行动了起来！
……
“不行了……”
“吴医生……”
“这……这腿……保不住了……”
一个年轻的卫生员，带着哭腔，从山洞最角落里跑了出来！
“怎么了？！”
吴医生刚处理完一个伤员，猛地站起身！
“是……是小王！！”
“他……他那条腿……全……全黑了！！”
“什么？！”
吴医生的脸，瞬间没了血S-e！
他疯了一样，冲了过去！
林啸天也站了起来，跟了过去。
角落里。
一个年仅十七岁的战士，躺在草堆上，已经昏迷不醒。
他叫小王，是李大山排里的新兵。
他的右腿，被撩开了裤管。
从膝盖以下，整条小腿，已经……
变成了，触目惊心的，紫黑色！
肿得，比大腿还粗！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坏了！！”
吴医生只看了一眼，就倒吸一口凉气！
“是……是坏疽！！”
“冻得……冻得太久了！！”
“血……不通了！！”
“这……这……”
“怎么办？！”
石铁山和李大山，也闻讯赶了过来！
“吴医生！！”石铁山的声音在发抖！
“救他！！”
“救……救不了了……”
吴医生闭上了眼睛，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整条腿……都死了。”
“再不处理……毒素……毒素就会攻心！！”
“他……他活不过今晚！！”
“那……那怎么办啊！！”李大山急得直跳脚！
“他才十七啊！！”
“十七……”
吴医生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惨忍！
“队长。”
“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
“截肢。”
“什么？！”
李大山和石铁山，同时后退了一步！
“截肢？！”
“对！”吴医生咬着牙！
“把这条腿！从膝盖！锯掉！！”
“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他的命！！”
“你……”石铁山指着吴医生，手在发抖。
“你……你他娘的……有麻药吗？！”
“没有。”
“你……你有手术刀吗？！”
“只有……只有一把生锈的……锯子。”
“你！！”
石铁山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这不是救人！！”
“这是……这是杀人啊！！”
“那怎么办！！”吴医生也吼了！
“不锯！他就得死！！”
“锯了！他九死一生！！”
“你说！怎么办！！”
“石队长……”
就在这时，那个叫小王的战士，悠悠转醒了。
他听到了最后几句话。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吴……吴医生……”
“我……我都听到了……”
“别……别锯了……”
“我……我不想……不想当个废人……”
“我才……十七……”
“小王！！”李大山扑了过去，抓着他的手！
“你胡说什么！！”
“你得活着！！”
“活着？”小王流下了眼泪。
“排长……我……我怕疼……”
“我……我就算活下来了……没有腿……我……我还能干什么……”
“我……我还不如……就这么死了……”
“你放屁！！”
一声暴喝！
林啸天走了过来！
他一把推开李大山！
蹲在了小王的面前！
“你。”
“再说一遍。”
“林……林组长……”
“你想死？”
小王看着林啸天那双，比冰河还冷的眼睛。
他……他不敢说话了。
“我问你！！”
林啸天抓住他的肩膀！
“刘二！死的时候！说了什么！！”
“他……他说……让队长……别管他……”
“张三炮！死的时候！说了什么！！”
“他……他什么也没说……他冲回去了……”
“老张！老李！死的时候！说了什么！！”
“他们……他们……”
“他们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林啸天怒吼！
“他们！都想活着！！”
“他们！都想看到打跑鬼子的那一天！！”
“但是！他们死了！！”
“而你！！”
“你！！”
“还活着！！”
“你只是！丢了一条腿！！”
“你他娘的！就要死要活了？！”
“你！！”
“有什么资格！！”
“去死！！”
小王被骂得浑身发抖！
“我……我……”
“我告诉你！！”
林啸天一字一句！
“你没有资格死！！”
“你这条命！是刘二！是张三炮！是老张！老李！是那七十多个兄弟！！”
“是用命！给你换回来的！！”
“你敢死！！”
“老子！就算到了阎王殿！也把你拖回来！！”
小王，不哭了。
他只是，傻傻地看着林啸天。
“你……你……”
林啸天站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
他走到小王身边，坐下。
他抓住了小王的手。
那只手，冰冷。
林啸天的手，却滚烫，有力。
“兄弟。”
林啸天的声音，第一次，如此温柔。
“活着。”
“你听我的。”
“活着。”
“活着……比死了有用。”
“你少了一条腿，你还有一双手。”
“你不能打仗了，你还能帮炊事班烧火。”
“你还能……帮吴医生，照顾其他伤员。”
“你还能……看到鬼子，被我们赶出去的那一天。”
“你还能……回家。”
林啸tian看着他。
“活着，就有希望。”
小王，看着林啸天。
这个刚刚在冰河上，S-ha了四十个鬼子，S-ha神一样的男人。
这个刚刚，还凶神恶煞，骂他“去死”的男人。
他……
他笑了。
“林……林组长……”
“嗯。”
“我……我活。”
“我……我听你的。”
“我……我截。”
“好。”
林啸天点点头。
“吴医生！！”
“在！”
“准备东西！！”
“是！！”
“王庚！李大山！！”
“到！！”
“你们！按住他的手！按住他的腰！！”
“是！！”
“赵铁柱！！”
“到！！”
“把你的臭袜子！脱了！！”
“啊？！”
“啊什么！！”林啸天骂道！
“快点！！”
“是！”赵铁柱手忙脚乱地脱下那团，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布”。
“给！！”
林啸天拿过那团“布”，塞进了小王的嘴里！
“兄弟！！”
“咬住了！！”
“是……是地狱！！”
“挺过去！！”
“就是……就是t-ian堂！！”
“我！！”
林啸天抓住了小王的那只手！
“我在这里！！”
“陪着你！！”
“呜！！”
小王，咬住了那团“布”，重重地点了点头！
“开始吧！！”
石铁山，不忍再看，转过了身。
山洞里。
吴医生，拿起了那把，烧红了的…….
锯子。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
响彻了，整个山洞！
林啸天，紧紧地握着那只手。
他闭上了眼睛。
他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自己的肉里！
他发誓。
他一定要！
带着这些人！
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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