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彻底亮起来的时候,王蓉已经起床洗漱完毕。
她是宿舍里第一个醒的,甚至在陈露的闹钟响起之前。当那首流行歌的前奏在六点整准时炸响时,她已经穿好衣服,叠好被子,正坐在书桌前用湿毛巾擦脸。毛巾是昨晚在楼下小卖部买的,最便宜的那种,硬邦邦的,浸水后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化学纤维气味。
啊……关掉关掉……陈露在床上翻滚,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
闹钟停了。宿舍重新陷入寂静,但那种睡眠的粘稠感已经被打破了。李婷也醒了,打着哈欠坐起来。周晓雅的床铺空着——王蓉早上五点半醒来时,她就已经不在床上了,大概又去了哪里画画或学习。
早。陈露揉着眼睛爬下床,看见王蓉,你这么早啊?
嗯,习惯了。王蓉说。这是真话。在家时,这个时候她已经喂完鸡,扫完院子,正在灶间帮母亲烧火。
李婷也下来了,三人排队用卫生间。卫生间很小,但很干净,白色的瓷砖擦得发亮。王蓉看着陈露挤牙膏——那是一管进口牙膏,包装上全是英文;李婷用的是电动牙刷,嗡嗡的声音在清晨格外清晰。她低头看看自己手里那支最便宜的中华牙膏,塑料管已经用得扁扁的,挤的时候需要很用力。
洗漱完,陈露开始化妆。她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一个精致的化妆包,里面瓶瓶罐罐摆得整整齐齐。粉底液、眉笔、眼影盘、口红……王蓉默默看着,想起母亲李明珍唯一的化妆品是一盒雪花膏,铁皮盒子已经锈了,里面的膏体结了硬块。
你不化妆吗?陈露随口问。
我……不会。王蓉说。
很简单的,我教你啊。陈露转头对她笑笑,大学了,该学学打扮了。
王蓉点点头,没说话。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在她成长的环境里,打扮是件奢侈甚至略带羞耻的事。姐姐王玲唯一一次涂口红,是出嫁那天,母亲从邻村借来的,涂上去像喝了猪血,被村里的婶子们笑话了好久。
七点,三人一起出门去食堂。清晨的校园和夜晚又是不同的景象。雾气已经完全散去,阳光清亮亮地洒下来,在梧桐树叶上镀了一层金边。路上学生多了起来,大部分都背着书包,脚步匆匆。广播里开始放早间新闻,标准的女声在空气中回荡。
今天是不是要开班会?李婷问。
好像是十点。陈露说,在文学院302。
要自我介绍吧?好紧张。
有什么好紧张的,就说两句呗。
王蓉默默地走在她们身边,听着她们的对话。自我介绍——这三个字像一块石头,从昨晚起就一直压在胃里。现在这块石头更重了。
食堂里人声鼎沸。早餐的种类多得让她眼花缭乱:包子、馒头、花卷、油条、豆浆、稀饭、面条、米粉……每个窗口都排着队。空气里弥漫着油炸食品的香味和豆浆的甜香。
陈露和李婷轻车熟路地走向卖小笼包的窗口。这家的汤包特别好吃,陈露回头对王蓉说,你要尝尝吗?
王蓉看了看价目表:小笼包一笼六块,豆浆两块。八块钱,够她在家吃三天的早饭。
我……吃馒头就行。她走向最旁边的窗口,那里卖最基础的早餐:馒头五毛,白粥一块,咸菜免费。
端着餐盘找座位时,她再次选择了角落的位置。陈露和李婷坐在靠窗的明亮处,一边吃一边继续聊天。王蓉小口喝着粥,粥比昨晚的稠一些,米粒也多一些。咸菜是萝卜干,切得很碎,咸得发苦。
她慢慢地吃着,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食堂。几乎每个人都结伴而坐,说笑着,分享食物。只有少数几个像她一样独坐,但那些人或者看书,或者看手机,姿态放松自然。而她,连咀嚼的动作都显得拘谨。
吃到一半,她看见周晓雅从门口进来。周晓雅还是一个人,背着那个黑色的双肩包,径直走向卖咖啡的窗口。她买了一杯咖啡和一个三明治,然后在离王蓉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从包里掏出书,边吃边看。
周晓雅看书的姿态很专注,完全不在意周围的环境。王蓉忽然有点羡慕——羡慕那种理所当然的独处,那种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的沉默。
吃完饭,离班会还有两个多小时。陈露和李婷说要去超市买日用品,问王蓉去不去。
我……想去买信封和邮票。王蓉说。
哦对,你要寄信。陈露点点头,邮局在图书馆后面,你知道怎么走吗?
王蓉摇摇头。
陈露从包里掏出一张校园地图——是报到时发的,印刷精美,每个建筑都有标注。你看,我们现在在这儿,她指着食堂的位置,图书馆在这儿,邮局在它后面这个小房子。
王蓉仔细看着地图。原来校园是有形状的,像一块不规则的拼图,每条路都有名字,每栋楼都有编号。昨天让她迷路的那些看似相同的道路,在地图上呈现出清晰的脉络。
谢谢。她说。
客气啥。陈露收起地图,那我们走啦,班会见。
分开后,王蓉按照地图的指引往图书馆走。这次她走得慢,一边走一边记路标:食堂门口那棵歪脖子梧桐,教学楼前那个圆形花坛,图书馆侧面那排长满爬山虎的围墙。
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着,把她的影子投在干净的水泥路面上。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还是那个单薄的、穿着旧衬衫的身影,但不知为什么,看起来好像比昨天结实了一点。也许只是因为光线不同。
邮局果然是个小房子,红砖墙,绿色窗框,门口挂着褪色的牌子。推门进去,里面很安静,只有一个工作人员在柜台后看报纸。
买信封和邮票。王蓉说。
工作人员抬起头:寄哪儿?
xx省xx县。
平信八毛,挂号信三块二。
王蓉想了想:平信。
她买了两个信封和两张邮票——多买一套备用。信封是最普通的白色信封,邮票上印着长城的图案。她把信纸小心地装进信封,在封面上写下地址。字写得很工整,一笔一画,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xx省xx县xx乡xx村
王建国(收)
写完地址,她顿了顿,在右下角写上自己的地址,字小一些:
xx大学社会学系2005级
王蓉
把信投进门口那个墨绿色的邮筒时,她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噗的一声,像石子落进深井。那封信就这样消失了,将在未来的几天里,穿越她来时经过的那些田野、山峦、河流,最终抵达村口的小卖部,被刘婶交到父亲手上。
做完这件事,她感觉轻松了一些。好像完成了一个承诺,好像用这封信,在三百公里的距离上架起了一座看不见的桥。
距离班会还有一个多小时。她决定去图书馆看看。
图书馆比她想象的还要宏伟。一栋五层的灰色建筑,正门前有十几级台阶,台阶两侧立着石柱。走进大厅,一股混合着纸张、油墨和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大厅空旷而安静,地板光洁得能照出人影。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咨询台,后面坐着几个工作人员。
王蓉有些怯,不敢往里走。她站在大厅边缘,抬头看向天花板——天花板很高,吊着华丽的水晶灯,虽然没开,但在晨光中依然闪着微光。
她想起高中那个小小的图书室,只有两个书架的书,大部分是教辅资料和过期的杂志。而这里……她看向大厅深处那一排排望不到头的书架,像一片由书籍构成的森林。
一个男生从她身边走过,抱着厚厚一摞书,脚步轻快。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头发梳得整齐,身上有种王蓉说不出的气质——不是城里人的优越感,而是一种沉浸在知识中的专注和自信。
王蓉忽然想起《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在煤矿的工棚里点灯看书的场景。那时候她觉得,能在艰苦的环境里坚持读书已经是了不起的事。但现在她明白了,真正的知识世界是这样的:广阔,明亮,安静得让人敬畏。
她在大厅的公告栏前停下。上面贴满了讲座海报、学术活动通知、社团招新信息。她一张张看过去:福柯与中国现代性女性主义理论前沿乡村社会学田野调查方法……
这些标题对她来说还很陌生,但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钥匙,轻轻敲打着她内心某个紧闭的门。特别是最后那张——乡村社会学田野调查方法,她盯着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
九点半,她离开图书馆,往文学院走去。
路上学生更多了。铃声响起,教学楼里涌出人群,又涌进新的人群。每个人都行色匆匆,都有自己的目的地。王蓉混在这人流中,第一次没有感到完全的迷失。她知道文学院在哪,知道302教室在哪,知道自己要在十点前到达那里。
走到文学院楼前时,她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这栋爬满常春藤的老建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她深吸一口气。
背包里的那袋土,在晨光中安静地待着。姐姐的眼睛,在记忆深处安静地看着。那封已经寄出的信,正在去往故乡的路上。
而她,王蓉,十九岁,来自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小村庄,带着一口改不掉的乡音,穿着一件姐姐穿剩的衬衫,站在了一所着名大学的文学院楼前。
十点整,班会就要开始。她将走进那间教室,在几十个陌生人面前,说出自己的名字。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新的一天,正式开始了。
王蓉迈上台阶,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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