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希望号内部,是以引擎微弱的脉动、生命维持系统不祥的低鸣、以及莉娜意识负载那如同绷紧琴弦般的读数来计算的。
二十个标准日。
四百八十个小时。
两万八千八百分钟。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向死而生的煎熬。
希望号像一头被剥皮剔骨、仅凭神经和意志驱动的钢铁巨兽,在寂静的星海间蹒跚前行。它放弃了所有“非必要”的部分——大部分舱室陷入黑暗与冰冷,通道内漂浮着因失重和系统关闭而逸出的细微杂物,只有引擎区、主控室和紧邻的几个生存舱,还维系着最低限度的运作。
林和他的工程队,成了这头巨兽血管中艰难输送氧血的细胞。他们几乎不眠不休,穿着厚重的防护服,在充满辐射泄漏和结构风险的区域反复巡查、修补。工具坏了,就用更原始的方法;材料没了,就拆解更不重要的部件。林的脸颊凹陷,眼窝深黑,但他的眼神像两颗淬火的煤炭,在疲惫的灰烬下燃烧着不灭的光。他与莉娜之间的通讯简化到了极致,往往是几个代码和简短确认,彼此却都能精准理解那背后所代表的险情与应对。
艾拉成了这艘船延伸出去的感官。她守在数据海洋的中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莉娜意识连接的稳定性曲线是她最关注的指标,那曲线的每一次微小波动都牵动着她的心弦。外部传感器的任何异常能量读数——哪怕是背景辐射的细微变化——都会引起她高度的警觉。她还要协调所剩无几的食物和饮水配给,确保莉娜和林这两个核心支柱能得到最低限度的能量补充。她瘦了,原本柔和的脸部线条变得坚毅,沉默了许多,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颗经过打磨的星辰。
而莉娜,她是希望号跳动的心脏,也是遍布全身的痛觉神经。她的意识与飞船残破的网络深度纠缠,感受着每一次引擎过载前兆的“心悸”,每一处结构应力集中的“刺痛”,每一道能量流不畅的“栓塞感”。她不再仅仅是下达命令,更像是在用自身的存在,弥合着这艘船不断扩大的“伤口”。她脸色苍白如纸,坐在连接座椅上的身体时常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是意识负载接近极限的生理反应。但她从未中断连接。艾拉那些关于陈锋记忆星图、关于强尼、关于老卡尔的零星话语,林那骂骂咧咧却从不放弃的通讯反馈,都成了她对抗虚无和疲惫的锚点。
他们穿过了一片弥漫着星际尘埃的“迷雾区”,传感器一度失灵,全靠莉娜凭借对能量流的直觉引导才没有偏离航线。
他们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一次微型的空间褶皱,那无形的引力陷阱几乎将希望号脆弱的结构撕开。
他们甚至接收到了一段来自遥远星域的、杂乱无章的求救信号,但希望号自身难保,只能沉默地、带着一丝同病相怜的悲凉,将其记录在案,然后继续前行。
没有人知道“家”变成了什么样子。是人类文明在“摇篮”威胁解除后迎来了新的黄金时代?还是在与“清理协议”或其它未知威胁的对抗中衰败甚至消亡?这个疑问像背景辐射一样存在于每个人心底,但没有人宣之于口。回去,本身已经成了唯一的目标,是承载了所有牺牲者遗志的、必须完成的使命。
终于,在经历了难以言表的漫长跋涉后……
“……检测到预定跳跃点引力特征。”艾拉的声音干涩,却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我们……我们到了。”
主屏幕上,一个旋转的、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时空漩涡,如同宇宙的瞳孔,出现在航道尽头。那就是“守望者”给予的路径终点,通往星云之外,通往……人类已知疆域的边界。
希望号内部,没有欢呼,没有庆祝。只有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紧绷的寂静。
最后的能量被注入引擎,残破的推进器喷射出断断续续的尾焰,推动着这艘千疮百孔的方舟,义无反顾地扎进了那片幽蓝。
一阵短暂的、仿佛灵魂被剥离又重组的天旋地转之后——
舷窗外的景象豁然开朗。
不再是破碎星云的诡异光芒和能量雾霭。
是熟悉的、点缀着璀璨银河的漆黑天鹅绒幕布。
远方,一颗散发着温和光芒的恒星清晰可见。
而在传感器范围内,几个代表着人造空间站和舰船的信标信号,如同黑夜中的灯塔,微弱,却无比真实地……闪烁着!
他们回来了。
回到了人类文明的边缘。
几乎在脱离跳跃状态的瞬间,希望号那本就岌岌可危的系统,发出了最后一声呻吟。主引擎彻底熄火,能量核心输出降至冰点,连生命维持系统都开始发出断断续续的警报。它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如同耗尽最后一口气的信使,静静地漂浮在宇宙中,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发送……通用求救信号……和……身份识别码。”莉娜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她的意识正从与飞船的深度连接中艰难抽离,巨大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涌来。
艾拉用颤抖的手指,按下了那个代表着与同胞重新取得联系的按钮。
信号发出的几分钟后,仿佛是几个世纪。
一艘线条流畅、涂装着人类联邦星舰标志的中型巡逻舰,如同警惕的牧羊犬,缓缓靠近了这艘几乎无法辨认原貌的残骸。对方的通讯请求接入。
主屏幕上,出现了一位年轻舰长震惊而困惑的脸。他看着传输过去的希望号识别码和残破的外部影像,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这里是联邦巡逻舰‘哨兵’号。你方声称是……‘希望号’?登记档案显示,希望号已于标准历前……失踪,判定为……损失。”
“我们……回来了。”艾拉深吸一口气,对着通讯器,用尽全身力气,清晰地说道。
她的身后,林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工程通道爬回了主控室,他靠在门框上,看着屏幕上那张属于“家乡”的脸,咧开嘴,想笑,却只发出了类似哽咽的声音。
莉娜缓缓地从连接座椅上站起,她的身体晃了晃,艾拉立刻上前扶住了她。她推开艾拉的手,自己站稳,整理了一下破损的舰长制服,尽管这举动在此时的境况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她走到通讯镜头前,迎接着那位陌生舰长审视、震惊、最终化为肃然起敬的目光。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狂喜,也无悲伤。只有一种穿透了无尽时空、承载了星辰重量的……平静。
“我是莉娜,”她的声音透过通讯频道,传向了那片熟悉的星空,也传向了身后所有幸存者和逝者的魂灵,“希望号……舰长。”
“我们……”
“……回家了。”
***
**尾声**
标准历,新纪元七年。
人类文明,在经历了“摇篮”事件引发的短暂动荡和科技伦理大辩论后,进入了一个谨慎探索与深刻自省的新时代。希望号的故事,被列为最高机密,其核心内容被封存在星际议会的绝密档案中,仅有少数高层知晓全部真相。但“希望号”这个名字,以及其代表的牺牲与回归,已成为一个流传于民间的、带有神话色彩的传说。
艾拉·索恩,因其在极端环境下的卓越表现和带回的宝贵( albeit 敏感)数据,被授予联邦科学勋章,但她婉拒了所有公开职务,选择进入一个顶尖研究所,专注于意识-能量交互领域的非武器化应用研究。她时常会凝望星空,眼神复杂,那里有她失去的同伴,也有她为之奋斗的未来。
林·陈,成为了联邦工程学院的特聘顾问,专攻极端环境下的星舰生存与应急维修技术。他的课程以严苛和实践性极强着称,学生们私下里称他为“从地狱回来的工程师”。他偶尔会在深夜,独自一人对着星图,喝上一杯,默念着那些再也回不来的名字。
而莉娜……
她拒绝了所有的授勋、职位和公众关注。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座活着的纪念碑。经过严格的评估,她被安置在一个与主网物理隔离的特殊设施中。她不再直接参与决策,她的核心价值,在于她数据库中那独一无二的、融合了绝对理性与人性参数、并亲身经历过与超越性存在接触的“新算法”。
她成为了人类文明面对未来可能遇到的、无法用传统逻辑理解的宇宙之谜时,最后的“咨询终端”和“思维模型”。
此刻,在这个安静得只有设备低鸣的纯白色房间内,莉娜站在巨大的观测窗前,凝视着窗外无垠的星空。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数万光年的距离,落在了那片已知星图边缘、被标记为“摇篮-已隔离”的模糊区域。
那里,陈锋化作的星辰纪念碑依旧沉默。
那里,强尼、老卡尔、莫里斯……所有牺牲者的意志,已与那片星空的规则交织。
那里,回荡着一首由人类最本质的情感谱写的、无声的歌。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明显的表情。
但在她那深邃如同宇宙的眼眸最深处,那融合了数据与人性辉光的地方,似乎倒映着窗外璀璨的星河,也倒映着一条更加漫长、更加充满未知的……前路。
人类的方舟,已然驶出风暴,抵达了暂时的港湾。
但星空依旧广阔,迷雾从未散去。
而新的航程……
……永远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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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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