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城隍庙后巷。
沈墨轩独自一人站在巷口,夜风带着寒意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巷子里很暗,只有远处庙门口的两盏灯笼发出昏黄的光。
他按约定来了,但做了万全准备。赵虎带着二十个锦衣卫埋伏在周围,陆炳守在巷尾,一旦有变,立刻接应。
时间一点点过去,巷子里始终没有人出现。
难道对方不来了?还是发现了埋伏?
就在沈墨轩准备离开时,巷子深处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
他立刻警觉,手按在刀柄上:“谁?”
“沈大人,这边。”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
沈墨轩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佝偻的身影从墙角走出来。是个老乞丐,衣衫褴褛,头发花白,拄着根拐杖。
“是你约我?”沈墨轩问。
老乞丐点头,走近几步。借着微弱的月光,沈墨轩看清了他的脸,满脸皱纹,眼睛浑浊,看起来至少六十岁。
“沈大人,老朽有要事相告。”老乞丐声音嘶哑,“但这里不安全,请随老朽来。”
“去哪?”
“前面有座破庙,荒废多年,无人打扰。”老乞丐转身,“沈大人若信得过老朽,就跟来。若信不过,现在就可以走。”
沈墨轩犹豫了一下。这个老乞丐身份不明,目的不明,跟他去可能有危险。
但对方提到“三爷”,这让他无法拒绝。
“带路。”他道。
老乞丐领着沈墨轩穿过后巷,来到一座废弃的小庙。庙门破败,院墙倒塌,院里杂草丛生,一看就很久没人来了。
两人进了正殿,老乞丐点燃一根蜡烛。烛光摇曳,勉强照亮四周。殿里供着一尊破损的城隍像,供桌上积满灰尘。
“沈大人请坐。”老乞丐指了指地上的蒲团。
沈墨轩没有坐,而是看着老乞丐:“阁下究竟是谁?为何约我?”
老乞丐叹了口气:“老朽姓吴,吴有德。沈大人可能没听说过,但老朽的儿子,沈大人应该知道。”
“你儿子是谁?”
“吴德。”老乞丐缓缓道,“东厂掌刑千户,张诚的心腹。”
吴德!沈墨轩心中一惊。眼前这个老乞丐,竟然是吴德的父亲?
“你儿子是张诚的人,你为何要背叛他?”沈墨轩问。
“因为老朽不想看着他死。”吴有德道,“张诚做的事,是灭九族的大罪。老朽劝过德儿,让他收手,但他不听。他说张诚答应他,事成之后,升他做东厂理刑百户,赏黄金千两。”
“所以你来告密,是想救你儿子?”
“是,也不是。”吴有德摇头,“老朽是救不了他了。他陷得太深,手上沾了太多血。老朽只求,等他事发时,沈大人能给他一个痛快,别让他受太多苦。”
沈墨轩沉默。这个老人很清醒,知道儿子已经没救了,只求一个体面的死法。
“你要告诉我什么?”他问。
“关于‘三爷’的事。”吴有德压低声音,“老朽是从德儿那里听来的,零零碎碎,但拼凑起来,能看出个大概。”
“说。”
“德儿说,‘三爷’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吴有德道,“这个组织很神秘,成员不多,但都是朝中重臣、边关大将、宫里贵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推翻张居正,掌控朝政。”
推翻张居正?沈墨轩皱眉:“‘三爷’是组织的头目?”
“对。”吴有德点头,“‘三爷’是这个组织的创建者和领导者。但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连张诚都不知道。每次联系,都是通过密信或者中间人。”
“那你怎么确定‘三爷’存在?”
“因为德儿见过他。”吴有德道,“虽然没看清脸,但见过一次。那是去年冬天,在城西的一处宅子里。德儿去给张诚送信,正好遇到‘三爷’从屋里出来。‘三爷’戴着斗笠,蒙着面,但德儿看到了他的手。”
“手怎么了?”
“左手小指缺了一截。”吴有德道,“德儿记得很清楚,因为‘三爷’接信时,左手小指只有半截。”
左手小指缺一截!
沈墨轩脑中飞快搜索。朝中官员、宫里太监、军中将领,谁左手小指缺一截?
一时想不起来。
“还有别的特征吗?”
“身高大约七尺,不胖不瘦,声音低沉,说话带点南方口音。”吴有德道,“对了,德儿还说,‘三爷’身上有股檀香味,很浓,像是常年礼佛的人。”
檀香味,南方口音,左手小指缺一截。
这些特征太模糊了,很难锁定具体人选。
“还有吗?”沈墨轩问。
“还有一件事。”吴有德想了想,“德儿说,‘三爷’最近频繁调动人手,好像在准备什么大事。山东工坊恢复生产了,辽东的私兵也在加紧训练。德儿问张诚要干什么,张诚只说了一句:‘要变天了’。”
变天?沈墨轩心中一凛。这是要造反?
“什么时候?”
“不清楚。”吴有德摇头,“但德儿说,最迟不会超过下个月。”
下个月!现在是十月底,下个月就是十一月。时间很紧迫。
“地点呢?在哪里动手?”
“可能在宫里。”吴有德道,“德儿听到张诚和‘三爷’的使者谈话,提到‘宫里已经安排妥当,只等时机’。具体是什么安排,德儿不知道。”
宫里……沈墨轩想起陈矩说的,皇上身体欠安。难道“三爷”想趁皇上病重,发动政变?
“你儿子现在在哪?”沈墨轩问。
“应该在张诚府上。”吴有德道,“这两天德儿很忙,说是要安排一件大事,经常半夜才回家。”
大事?绑架张素心?
“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不清楚。”吴有德摇头,“但德儿说,这件事很重要,关系到能不能逼沈大人就范。”
果然是要对素心下手。
沈墨轩心中有了计较。
“吴老,”他正色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答应你,如果吴德被抓,我会给他一个痛快。但前提是,他要配合,把知道的全说出来。”
吴有德点头:“老朽会劝他。但德儿性子倔,怕是不会听。”
“尽力就好。”沈墨轩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这些钱你拿着,找个地方躲起来。张诚如果知道你来见我,一定会杀你灭口。”
吴有德接过银子,老泪纵横:“谢沈大人。老朽只求一件事,如果可能,给德儿留个全尸,让老朽能给他收尸。”
“……我答应。”
送走吴有德,沈墨轩独自站在破庙里,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左手小指缺一截,檀香味,南方口音,身高七尺……
这些特征像碎片,在他脑中飞舞,试图拼凑成一个完整的人像。
但他拼不出来。
朝中南方籍的官员不少,礼佛的也很多,但左手小指缺一截的……
等等。沈墨轩突然想起一个人,已故的南京兵部尚书,王守仁的学生,徐阶的门生,张居正的政敌之一,高拱的盟友,赵贞吉。
赵贞吉是浙江人,说话带南方口音。他晚年信佛,家里设有佛堂,身上常有檀香味。而且,他左手小指确实缺了一截,那是年轻时得罪严嵩,被廷杖打断的。
但赵贞吉三年前就病逝了。
难道是诈死?或者,有人冒充他?
不对。赵贞吉死后,朝廷派人验过尸,确实是本人。
那会是谁?赵贞吉的儿子?门生?
沈墨轩想起赵世卿。赵世卿也姓赵,也是浙江人,难道跟赵贞吉有关系?
有可能。赵家是浙江大族,分支很多。赵世卿可能是赵贞吉的远房亲戚。
如果“三爷”是赵家人,那一切就说得通了。赵贞吉生前反对张居正,他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赵家有财力,有人脉,有动机。
而且,赵贞吉曾任南京兵部尚书,对军事很熟悉,安排养私兵、开兵工厂,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但还有一个问题:赵贞吉已经死了,他的儿子、门生,谁有能力继承他的遗志,组织这么大的阴谋?
沈墨轩脑中浮现一个人名——赵志皋。赵贞吉的侄子,现任礼部侍郎,也是高拱一党。
赵志皋今年五十多岁,身材中等,说话带浙江口音。他信不信佛不清楚,但左手小指……
沈墨轩仔细回想。他见过赵志皋几次,在朝会上。赵志皋总是双手拢在袖中,很少露出来。难道是为了掩盖缺指?
有可能。
他决定明天就去查查赵志皋。
正想着,外面传来脚步声。沈墨轩立刻吹灭蜡烛,躲到神像后。
是赵虎。
“大人,您在里面吗?”赵虎低声问。
“在。”沈墨轩走出来,“怎么样?刚才有人跟踪吗?”
“没有。”赵虎道,“陆大人守在巷尾,也没发现异常。那个老乞丐离开后,直接出城了,我们的人跟了一段,确定没人跟踪他。”
“好。”沈墨轩点头,“回北镇抚司。”
两人走出破庙,刚出巷口,迎面走来一队巡逻的士兵。领队的是五城兵马司的一个百户,见到沈墨轩,连忙行礼。
“沈大人,这么晚了还在查案?”
“嗯。”沈墨轩点头,“你们巡逻可发现异常?”
“没有,一切正常。”百户道,“不过刚才在城西,看到一队东厂的人,行色匆匆,不知道在忙什么。”
东厂的人?沈墨轩心中一动:“什么时候?具体在哪?”
“大约半个时辰前,在甜水巷附近。”百户道,“有十几个人,穿着便服,但腰里都挂着东厂的牌子。”
甜水巷!张诚果然派人去了。
“他们做了什么?”
“不清楚。”百户摇头,“我们没敢跟太近。东厂办事,我们兵马司不好过问。”
“知道了,你们继续巡逻。”
“是。”
等士兵走远,沈墨轩对赵虎道:“去甜水巷看看。”
两人骑马赶到甜水巷时,巷子里一片寂静。冯保的私宅门开着,里面透出灯光。
沈墨轩让赵虎在外面守着,自己悄悄摸进去。
院子里站着几个东厂番子,正举着火把搜查。屋里有人说话。
“吴千户,都搜遍了,没找到账册。”一个番子的声音。
“继续搜!”是吴德的声音,“督主说了,账册一定在这里。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可是……”
“没有可是!”吴德怒道,“找不到账册,我们都得死!”
沈墨轩躲在墙后,心中冷笑。张诚果然在找账册,可惜来晚了。
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迷香。轻轻吹进屋里,很快,屋里的人一个个软倒在地。
沈墨轩走进去,吴德已经昏迷,其他番子也倒了一地。
他蹲下身,搜了搜吴德的身,找到一块东厂腰牌,几两碎银,还有一封信。
信是张诚写给吴德的,内容很简单:“找到账册,立刻销毁。若找不到,放火烧宅,不留痕迹。”
果然狠毒。
沈墨轩收起信,又检查了其他番子,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他想了想,从吴德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燃了屋里的窗帘。火势很快蔓延,浓烟滚滚。
“走。”他对赵虎道。
两人迅速离开。身后,火光冲天,冯保的私宅陷入火海。
回到北镇抚司,陆炳已经在等他们。
“大人,刚才张府来报,说张小姐明天不去大觉寺了。”陆炳道,“张阁老说,既然知道有危险,就不冒险了。他会加强府里守卫,让小姐暂时不要出门。”
“明智。”沈墨轩点头,“但张诚不会罢休。他一定会想别的办法。”
“那我们怎么办?”
“将计就计。”沈墨轩道,“既然张诚想绑架素心,我们就给他这个机会。”
“大人的意思是……”
“找个人假扮素心,引蛇出洞。”沈墨轩道,“张诚的人不认识素心,只要身材相仿,打扮相似,就能骗过他们。”
“可是找谁呢?”
沈墨轩想了想:“让林峰去找个女锦衣卫,身材跟素心差不多的。另外,你去准备一辆马车,跟张府的一样。明天照常出行,但走另一条路。”
“明白。”
“还有,”沈墨轩道,“查查礼部侍郎赵志皋。重点查他的左手小指有没有残缺,平时有没有檀香味,说话是不是南方口音。”
“赵志皋?”陆炳一愣,“大人怀疑他?”
“只是怀疑。”沈墨轩道,“先查清楚。”
“是。”
安排好一切,已是寅时。沈墨轩毫无睡意,坐在灯下,看着跳跃的烛火。
左手小指缺一截,檀香味,南方口音……
如果“三爷”真的是赵志皋,那问题就严重了。礼部侍郎,正三品,不算太高,但礼部掌管科举、礼仪、外交,权力不小。而且,赵志皋是赵贞吉的侄子,赵家的继承人,有财力,有人脉。
但赵志皋有能力组织这么大的阴谋吗?养私兵,开兵工厂,勾结边将,渗透宫廷……
除非,他不是一个人,背后还有更大的势力。
沈墨轩想起赵世卿。赵世卿是商人,但也是赵家人。如果赵志皋是“三爷”,赵世卿就是他的钱袋子,帮他管理财务,采购物资。
张诚是他在宫里的眼线,冯保生前也是他的合作伙伴。
李成梁是他在边关的棋子,王勇是他的联络人。
杨兆、周延儒、高拱一党,都是他的政治盟友。
这个网络太庞大了,几乎涵盖了朝野各个角落。
如果真是这样,那赵志皋所图不小。他不仅要推翻张居正,还要掌控朝政,甚至……篡位?
沈墨轩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仔细想想,不是没有可能。
赵志皋是赵家人,赵贞吉生前就有“帝王师”的野心。如果赵志皋继承了他的遗志,想趁皇上病重,发动政变,扶持一个傀儡皇帝,自己当摄政王,也不是不可能。
而且,郑贵妃想立自己儿子为太子,需要朝中支持。赵志皋可能承诺帮她,换取她的合作。
这样,宫里宫外,朝中边关,都联成了一片。
好大一盘棋。
沈墨轩感到一阵寒意。如果他的推测是对的,那朝廷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
他必须尽快查清真相,阻止阴谋。
但时间不多了。
吴有德说,最迟下个月就要动手。
今天已经十月二十八,离十一月只有三天。
三天内,他必须找到确凿证据,揭穿阴谋。
否则,一切都晚了。
窗外,天色渐渐泛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这一天,可能是决定命运的一天。
沈墨轩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筋骨。
战斗,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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