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冰冷的雨。
秋雨绵绵,像是苍天哭不完的眼泪,淅淅沥沥地洒在霍家庄的青石板路上,将白日里残留的些许烟火气冲刷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片湿冷和死寂。
夜已深。
连狗吠声都听不到。
霍家庄不是大庄,但平日里这个时候,总该有几盏灯火,几声咳嗽,或是晚归樵夫的脚步声。
但今夜,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雨声,和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安静。
一种过于干净的安静。
干净得…像是被人用刀,仔仔细细地刮过一遍。
庄口,那棵老槐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一个很小的人影。
穿着单薄的衣服,浑身早已被冷雨湿透,黑发贴在苍白的额头上。但他似乎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湿。
他只是站着,一动不动。
像一尊被雨水浸泡的石像。
一双眼睛,漆黑,深不见底,正死死地盯着庄子里那片沉沉的黑暗。
那根本不像一个孩子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天真,没有好奇,没有恐惧。
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恨意。
他是步惊云。
霍步天的义子,霍惊觉。
他为什么在这里?
他本该在庄内温暖的被窝里。
但他睡不着。
自从义父霍步天收留他,给他取名“惊觉”,希望他惊醒觉悟,开始新生活以来,他就很少能安稳入睡。
过去的血腥味,总是缠绕在他的梦里。
今夜,他心头莫名地悸动,一种比噩梦更冰冷的感觉攫住了他。他鬼使神差地溜了出来,躲在了这棵老树下。
然后,他就看到了。
看到了几道黑影,像鬼魅一样滑入庄内。
看到了庄内零星亮起的灯火,一盏接一盏,无声无息地熄灭。
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灭了魂魄。
他听到了极其轻微的、利刃割开喉咙的“嗤”声。
很轻,轻得几乎被雨声掩盖。
但他听到了。
因为他全部的精神,都像绷紧的弓弦,集中在那些声音上。
他的血液,一点点冷下去。比这秋雨更冷。
不知道过了多久。
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瞬。
庄内的死寂,变成了另一种死寂。
那是一种弥漫着浓郁血腥味的死寂。
雨水的湿气里,开始混杂着一股甜腻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步惊云的鼻子抽动了一下。
他闻过这种味道。
在很久以前,那个同样血腥的夜晚。
他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黑影们出来了。
他们的人数似乎一个都没少,动作依旧轻捷,像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彼此之间没有交谈,只是默契地相互点了点头,便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雨夜,消失得无影无踪。
来得快,去得也快。
像一场冰冷的幻觉。
只留下一个被死亡彻底清洗过的霍家庄。
步惊云依旧没有动。
他的目光,从那些黑影消失的方向,缓缓移回庄内。
他的身体,开始细微地颤抖。
不是因为冷。
是因为那压抑不住的、从骨髓里渗出来的恨意和…恐惧。
他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他太知道了。
终于,他迈开了步子。
很慢,很僵硬。
像提线木偶,一步一步,踩过湿滑的石板,走向那扇洞开的、如同恶魔巨口的庄门。
血腥味扑面而来,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
他的胃部一阵翻搅,但他死死咬住了嘴唇,咬得下唇渗出血丝,和雨水混在一起,咸涩无比。
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人。
都是他认识的人。
看门的霍老伯,总是偷偷塞糖给他吃的霍大娘,白天还在练武场上哼哼哈哈的几个护院…
他们的眼睛都瞪着,望着灰蒙蒙的、落雨的天空,充满了惊恐和不解。
血水从他们的身下渗出,被雨水稀释,汇成一道道淡红色的溪流,蜿蜒流淌。
步惊云的目光没有在他们身上停留。
他的脚步,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走向正厅。
厅门也是开着的。
里面没有灯。
但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他能看到,一个身影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
坐得很直。
就像他平时教导步惊云练功时那样,腰板挺直。
那是霍步天。
他的义父。
步惊云停在了门口。
小小的身子,在门槛外投下一条瘦长的影子。
他看着霍步天。
霍步天也仿佛在看着他。只是那双往常充满了严厉与关切的眼睛,此刻空洞无神,没有任何焦点。
他的喉咙上,有一道极细、极深的切口。
切得那么整齐,可见出手的人,刀有多快,心有多冷。
血,已经染红了他前襟的大半。
一滴,一滴,顺着椅角,滴落在地上。
嗒。
嗒。
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雨夜里,却像重锤,一下,一下,敲在步惊云的心上。
步惊云没有哭。
没有喊。
他甚至没有呼吸。
他只是看着。
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所有的光芒都消失了,只剩下最纯粹的、最浓稠的黑暗。一种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
他小小的拳头,在身侧紧紧握住,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刺破了皮肉,但他毫无知觉。
痛?
还有什么痛,能比得上眼前这一幕?
还有什么冷,能比得过此刻心中的冰寒?
雨,还在下。
冰冷地打在他的脸上,身上。
他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燃烧。
一种无声的、冰冷的火焰,从他的心底最深处燃起,焚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的血液骨骼,他最后一点点属于孩子的脆弱。
所有的温暖,所有的可能,都在这个雨夜,被彻底斩断,碾碎,和着血与雨,流入冰冷的泥土。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
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步惊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脚。
他跨过了那道门槛。
走进了正厅。
走到了霍步天的尸体前。
他伸出手,很小,很苍白的手。
他用指尖,轻轻碰触了一下霍步天冰冷僵硬的手背。
像是一个无言的告别。
又像是一个…冰冷的誓言。
然后,他转身。
没有再回头看任何一眼。
他走出了正厅,走出了霍家庄。
走进了茫茫的雨夜之中。
他的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柄刚刚出鞘的、染血的短剑,带着一种与年龄截然不符的决绝和孤戾。
雨水冲刷着大地,试图洗去所有的痕迹和血腥。
但有些东西,是永远洗不掉的。
比如仇恨。
比如刻在灵魂深处的杀戮。
步惊云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
他什么都没有了。
家,亲人,温暖…所有的一切,再一次,在他眼前被剥夺得干干净净。
为什么?
凭什么?
他不过是想活下去。
可这世间,似乎总有无形的刀,要将他斩尽杀绝。
雨幕中,前方似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很轻,但步惊云立刻停住了,身体绷紧,像一只察觉到危险的小兽。
一道人影,从雨雾中缓缓走来。
撑着一把油纸伞。
伞沿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青衫,和一双穿着旧布鞋的脚,步伐沉稳,走在泥泞中,却不染尘埃。
那人走到步惊云面前,停下了。
伞沿微微抬起。
露出一张平淡温和的脸,眼神深邃,带着一丝悲悯,一丝讶异,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湿透、眼神却冰冷得吓人的孩子。
他看着步惊云,又似乎透过步惊云,看向他身后那被雨幕笼罩的、死寂的霍家庄。
他轻轻叹了口气。
气息悠长,仿佛包含了人世间所有的无奈与哀伤。
“孩子,”他的声音温和,却有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穿透雨声,清晰传入步惊云耳中,“这场雨太大,你该找个地方避一避。”
步惊云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他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
那双漆黑如墨、死寂如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说话。
只是看了一眼,然后,默默地,从男人身边绕了过去,继续一步一步,走向更深、更冷的黑暗。
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这个人。
他的世界,已经只剩下他和他的仇恨。
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东西。
撑伞的男人站在原地,没有回头。
只是握着伞柄的手,微微紧了一下。
雨点击打在油纸伞上,发出单调而寂寞的声音。
他又是轻轻一叹,低语喃喃:
“好重的戾气…”
“好冷的眼神…”
“这江湖…又要不得安宁了…”
雨,依旧下个不停。
仿佛要洗净人间所有的罪与孽。
却不知,有些仇恨的种子,一旦种下,只会在这场冰冷的雨夜里,生根发芽,长出带血的、狰狞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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