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内，鎏金兽首吞吐着淡淡的龙涎香，朱允炆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立于那幅占据整面墙壁的《大明寰宇全图》之前。
他的目光，如同逡巡领地的鹰隼，缓缓扫过帝国的疆域，最终，沉沉地落在了北平。
殿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随即是王钺压低的声音：“陛下，宋指挥使到了。”
“宣。”
宋忠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殿内，他甚至没有穿官服，只是一身毫无特征的青布棉袍，但那股来自阴影深处的寒意，却让温暖的殿宇也似乎降温了几分。他手中捧着一个看似普通的桐木盒子，盒盖以火漆密封，漆印正是皇城司独有的暗记。
“陛下，北平行营八百里加急密报。”宋忠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他将木盒高举过顶。
朱允炆没有立刻去接，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北平的位置无意识地敲击了两下，才缓缓转身。“讲。”
宋忠打开木盒，里面没有书信，只有几片处理过的、薄如蝉翼的羊皮纸，上面是用密写药水显现的、密密麻麻的小字。他无需观看，内容早已烂熟于心。
“据‘草原狐’冒死传讯，并经由其他渠道交叉验证，智光已于十日前抵达鞑靼部王庭，面见太师阿鲁台。双方密谈三日。”宋忠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可闻，“阿鲁台初时疑虑，索要巨利及割让河套之地为酬。智光代表燕王，已原则上应允。”
朱允炆的瞳孔微微收缩，但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
“双方最终约定，”宋忠继续陈述，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待明岁春草萌发，马匹膘肥体壮之时，阿鲁台将亲率鞑靼本部及附属部落精骑五万，兵分两路，一路佯攻宣府，一路突袭大同，力求牵制乃至击溃我朝边军主力。同时，散布谣言，称陛下……得位不正，天降灾异。”
他顿了顿，抬眼看了一下皇帝的脸色，才继续说道：“届时，燕王将以‘清君侧，奉天靖难’为号，趁我朝主力被北虏牵制、内部动荡之际，起兵南下，直扑金陵。事成之后，割让河套及大同以北之地予鞑靼，并开放边境五市，岁赐金帛……”
“够了。”朱允炆淡淡开口，打断了宋忠的汇报。
殿内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唯有铜漏滴答，记录着时间的流逝，也记录着风暴来临前的最后宁静。
朱允炆走到御案前，案上除了日常奏章，还摆放着几份最新的报告：夏原吉关于国库银钱、粮草储备已达历年巅峰的奏报；徐辉祖关于新军第二、第三师已完成换装训练，可随时投入战场的呈文；百里弘关于以南京为中心，连接淮安、济南的“千里烽火”主干网已全面投入使用的确认文书；以及顾言整理的近期《帝国日报》舆情分析，显示民间对朝廷信心高涨，对“北疆隐患”关注度提升……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准备，所有的力量，在此刻，被宋忠带来的这最后一块、也是最关键、最丑陋的拼图，彻底串联了起来。
他仿佛能看到，在北平那座阴森的王府里，他的四叔朱棣，如何在绝望与野心的煎熬中，最终踏出了这卖国求荣、遗臭万年的一步。他也能看到，在草原的穹庐下，阿鲁台那贪婪而狡诈的笑容。
愤怒吗？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一种掌控一切的平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终于等到这一刻的释然。
他给了朱棣机会，一次又一次。从推恩令的软化，到边镇抚慰的暗示，甚至默许徐辉祖对北平的监控保持在一定限度内。他希望这位战功赫赫的四叔能迷途知返，能认清大势，能体面地交出权柄，安享富贵。
可惜，他低估了权力的腐蚀力，低估了枭雄在绝境中的疯狂。
既然如此，那便……如你所愿。
朱允炆深吸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深沉，仿佛将殿内所有的空气都纳入了胸臆之中，化作决断的力量。他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侄儿”的温情彻底敛去，只剩下属于帝王、属于征服者的绝对理性与冰冷意志。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在这空旷的大殿中激起回响，“召总参谋长徐辉祖，户部尚书夏原吉，兵部尚书……即刻入宫觐见。另，命内阁首辅，并都察院左都御史、通政使一同前来。”
“老奴遵旨！”王钺躬身，快步退出。
朱允炆重新将目光投向地图上的北平，他的手指，这一次坚定而有力地按在了上面。
“四叔，你选择了最不该走的路。”他低声自语，如同最后的判决，“那么，就让我用你和你引来的豺狼的尸骨，来奠定这大明，真正的万世基业吧。”
风，起了。
殿外的天空，不知何时积聚起了厚重的乌云，遮蔽了星月。沉闷的雷声自远方天际滚滚而来，仿佛战鼓初擂。一场席卷北地的风暴，已在帝国的中枢，完成了它最后的酝酿。
闪电划破黑暗，瞬间照亮了朱允炆坚毅的侧脸，也照亮了地图上那即将被铁与血重新描绘的北方疆域。
风雷，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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