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紫禁城。
朱允炆在龙榻上辗转反侧，白日的震怒与深层的恐惧交织，终于将他拖入纷乱诡异的梦境。
他梦见自己依旧高坐于金銮殿上，身着衮服，接受百官朝拜。然而，脚下的金砖突然变得松软、粘稠，低头看去，那金色正在褪去，化作干涸发黑的血痂。他惊恐地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殿下的文武百官，他们的面容开始模糊、融化，如同被雨水打湿的泥塑，最终变成一群群面目不清、穿着短衫、手持锤凿锯尺的工匠和农夫。他们沉默地抬起头，无数双眼睛空洞地望着他，没有敬畏，只有冰冷的审视。
龙椅两侧盘绕的金龙，发出痛苦的呻吟，鳞片剥落，露出底下锈迹斑斑的齿轮与杠杆。整个大殿在无声中开始倾斜、崩塌，梁柱化作巨大的算盘，珠算子噼啪作响，仿佛在计算着王朝的罪孽。他想要抓住什么，却抓了个空，从高高的御座上跌落。
下方，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一片汹涌的、黑色的人海。他坠入其中，被无数双粗糙的手抓住、撕扯。他看到齐泰、黄子澄也在人海中挣扎，他们的官袍被撕碎，口中念诵的圣贤句子变成泡沫，破碎消失。
“昏君！独夫！” 无声的呐喊通过那些冰冷的目光传递到他心里。
“为何禁锢我等才智！”
“为何视我等如草芥！”
他感觉自己在下沉，被那由无数“庶民”构成的、沉默而愤怒的黑暗彻底吞没。最后一眼，他看到的是一片废墟之上，一面崭新的、绣着齿轮与麦穗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北平，燕王府。
朱棣的梦境，则是另一番景象。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无尽的、被焚毁的荒原上，焦土千里，浓烟蔽日。这是他所熟悉的，旧世界战火后的疮痍。他推着轮椅，艰难前行，寻找着什么。
忽然，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光。他靠近，发现那是一堆将熄的篝火余烬，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蹲在余烬旁，小心翼翼地拨弄着。
是张明远。他穿着穿越来时那身已显破旧的衣服，神情专注而平和。
“张先生！”朱棣喊道，声音在梦境中显得有些空旷。
张明远回过头，脸上带着他记忆中那抹温和而疏离的微笑。“殿下，你来了。”他让开身子，朱棣看到，在那堆看似即将熄灭的余烬中，竟埋藏着几颗闪烁着赤红光芒的、如同种子般的火炭。
“先生，这火……快要灭了。”朱棣看着那微弱的红光，感到一阵心急。
“灭？”张明远轻轻摇头，他用一根树枝，小心地拨开表层的灰烬，下方，更多的火种显露出来，虽然不大，却颗颗赤红，蕴藏着惊人的热量。“殿下，你看，它们只是被灰烬覆盖了。需要有人，勇敢地拨开这死寂的灰，将它们聚拢，再鼓起风……”
他看向朱棣，目光深邃：“殿下，你终于走上了这条路。不再只是争夺一把更高的旧椅子，而是……试图打造一个全新的容身之所。这条路，远比你想的更艰难，它要求你打破的，不仅仅是对手的城墙，更是你自己心中那堵名为‘权力’的高墙。”
他指向那堆火种：“这才是真正的‘为万世开太平’。不是用恐惧和杀戮缔造的、一触即溃的太平，而是用理性、制度与希望点燃的，能自我延续、生生不息的太平。殿下，你准备好了吗？准备好忍受刮骨疗毒般的痛苦，去迎接一个可能不再需要绝对君主的未来吗？”
朱棣看着那些火种，又看向自己无法站立的双腿，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最终化为坚定。他伸出手，并非去抓取火种，而是悬停在其上，感受那灼人的温度。
“孤……不知前路具体如何，但孤知道，若不走此路，华夏将永陷循环，百姓将永受其苦。这火种，是先生带来的，是庆云他们小心守护的，如今，也是孤……自愿背负的。”
张明远笑了，那是一种彻底释然与欣慰的笑容。他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如同融入了那跃动的火光之中。
“如此……甚好。记住这火的温度，殿下……前进，勿虑……”
声音消散，张明远的身影也彻底消失。那堆篝火余烬却猛地亮了起来，赤红的火种仿佛被无形的风鼓吹，轰然腾起，化作一道温暖而磅礴的火柱，驱散了周围的黑暗与浓烟，照亮了整片荒原。朱棣看到，在火光照耀的下方，焦黑的土地里，竟有无数嫩绿的新芽，正破土而出。
现实，南北同时。
朱允炆猛地从龙榻上坐起，冷汗浸透了寝衣，心脏狂跳不止，那被无数冰冷目光审判、拖入黑暗的窒息感依旧萦绕不去。他大口喘息着，望向窗外依旧沉沉的夜色，无边的恐惧攫住了他。
几乎在同一刻，北平王府内的朱棣也睁开了眼睛。没有惊恐，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以及瞳孔深处那簇仿佛仍在燃烧的火焰。他缓缓坐直身体，推动轮椅来到窗边，看向北平城外正在集结、沐浴在黎明前微光中的军营。
一个梦见了审判与终结，一个梦见了传承与开端。
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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