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焰的视线,从那份被“啪”的一声甩在桌上的文件,缓缓移到潘宁的脸上。
警惕。
然后是不耐烦。
他见过太多不速之客了。
满脸堆笑的画商,想用几千元买断他所有作品;
自以为是的评论家,对着他的心血指手画脚;
还有最常见的,催缴水电费和房租的房东,以及投诉爆炸声扰民的附近居民。
眼前这个女人,穿着一身撕裂的、明显价格不菲的婚纱,赤着脚。
浑身散发着一种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昂贵的香槟气息。
大概是哪个喝醉了跑错地方的富家小姐。
他懒得理会,只想把她请出去。
然而潘宁完全无视了他的冷漠。
她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而是自顾自地,开始打量这个破败的“家”。
她的脚步很轻,赤脚踩在满是灰尘和金属碎屑的水泥地上,却走出了巡视领地般的气势。
她走到那块焦黑的钢板前,没有嫌弃上面的烟灰。
反而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划过那因高温而扭曲变形的边缘。
那上面,还残留着一丝余温。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被炸得支离破碎的金属残骸,那是无数次失败的实验品。
在任何外人看来,这都是一堆危险的垃圾。
可她却弯腰,拾起其中一块边缘最锋利的碎片,拿到月光下端详,像是在欣赏一枚异形的水晶。
谢焰准备驱逐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
这个女人……在看什么?
潘宁的视线最后落在了墙上,那些用炭笔疯狂涂抹的草图。
上面布满了凡人无法理解的符号、公式和星辰轨迹。
她的目光在一张描绘着螺旋星云的草图上停顿了片刻。
终于,她转过身,重新面对他。
“谢焰。”
她开口,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
“筑波大学现代艺术专业,肄业。专攻火药艺术,被你的导师渡边宏教授,评价为‘危险的疯子’。”
谢焰后颈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精准射出的子弹,击中靶心。
肄业,是他被学院派驱逐的烙印。
渡边宏的评价,更是他与整个主流艺术圈决裂的根源。
这些事,除了他自己,和极少数当初的见证者,根本不可能有外人知道。
这个女人,对他了如指掌。
谢焰周身那层麻木的外壳,终于裂开了一道缝。
他浑身不自觉地绷紧,死死地盯着潘宁,想从她脸上看出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潘宁对他的反应很满意。
她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在那份文件上轻轻一点。
“你的艺术,不该烂在这里。”
这句话,像一把火,顺着谢焰刚刚裂开的缝隙,烧了进去。
他听过太多否定。
“这不是艺术。”
“这是杂耍。”
“太危险了,上不了台面。”
这是第一次,有人用如此笃定的口吻,告诉他,他的艺术,不该被埋没。
潘宁继续说。
“这是一份对赌协议。”
谢焰的视线终于落在了那份文件上。
白纸黑字,标题刺眼。
潘宁没有给他细看的时间,直接用言语为他解读这份“魔鬼的邀约”。
“我提供你所需要的一切。资金,场地,全球最顶级的推广资源和人脉。”
她每说一句,谢焰的心就沉一分。
这些都是他梦寐以求,却又求之不得的东西。
“而你,只需要负责一件事——创作。”
潘宁停顿了一下,在享受猎物被完全吸引的瞬间。
“五年内,你的任何一幅单幅作品,在苏富比或佳士得的公开拍卖价,如果达不到……”
她微微扬起下巴,红唇轻启,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数字。
“一千万……美金。”
千万美金?
谢焰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个数字,对于当今艺术圈最顶级的在世大师,都是一个需要运气和时机才能达到的巅峰。
而他,只是一个被所有人抛弃,连下个月房租都付不起的穷光蛋。
潘宁看着他脸上震惊的神情,缓缓说出了协议的后半段,也是最核心的部分。
“如果达不到这个价格……”
她的声线压低,带着一丝玩味,慢条斯理地,仿佛在宣告一个既定的事实。
“……你,以及你未来所有的作品,都归我。”
工作室的空气里只剩下男人压抑的呼吸声。
几秒钟后,一声嗤笑打破了沉默。
那笑声从谢焰的喉咙里发出。
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自嘲与对现实的彻底失望。
他已经懒得去思考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她为什么知道自己的过去。
他只觉得荒谬。
这些年,他听过太多画饼的漂亮话,也遭遇了太多背叛和不解。
眼前这一幕,不过是其中最离奇、最夸张的一出戏码。
“千万美金?”
谢焰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甚至连看都懒得再看那份协议一眼。
他转过身,重新面对着那块被他炸得焦黑的钢板,背对着潘宁,用一种疲惫的语调说:
“小姐,你找错人了。”
“这里的疯子……”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像一声叹息,“……已经死了。”
这是一种最彻底的拒绝。
不是驱赶,不是愤怒,而是宣告自己的死亡,断绝一切沟通的可能。
潘宁看着他那孤绝的背影,却一点也不意外。
“滚。”
他是个被伤透了心的疯子,他的拒绝带着血。
她知道,这份协议,还差最后一把火。
一把,能让死人复活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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