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曜这一跪一哭,直教满院红烛失色,喧嚣尽寂。
陈氏被儿子这突如其来的大礼惊得心如刀绞,又暖如春阳,那泪珠儿断线似的滚落,呜咽着再说不出整话,只颤巍巍上前,双手用力去搀扶,口中断续道:
“曜儿……快、快起来……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这是做什么……莫叫诸位贵客看了笑话……”
董璇儿亦随跪在侧,见状忙一同用力,搀住王曜另一臂,柔声劝道:
“子卿,快听婆婆的话,起来吧。”
王曜满腔激愤宣泄出来,神智稍清,也觉在婚宴上如此失态颇有不妥,就着母亲与妻子的搀扶站起身来,用袖口胡乱抹去脸上泪痕,强展笑颜,转向周遭众宾客,拱手环揖,声音犹带一丝沙哑:
“诸位师长,诸位兄弟,王曜一时情动,失仪了,搅了诸位酒兴,实在罪过,还望海涵。”
满院宾客皆是人情练达之辈,见此情景,谁不体谅他至情至性?杨定第一个洪声应道:
“子卿说的哪里话!孝感天地,乃是人伦至情,何罪之有?我等只有敬佩的份!”
说着,举起面前酒爵。
“来!为子卿孝心,为伯母辛劳,满饮此爵!”
众人纷纷附和,举杯相庆,方才那凝重悲戚的气氛霎时被这重新燃起的喧闹与暖意冲散。
鼓乐之声再起,觥筹交错,笑语喧阗,宴席复又热闹起来,且因这一段插曲,更添了几分真挚动人的色彩。
王曜与董璇儿又周旋于各席之间劝饮片刻,见众人皆已尽兴,他自觉酒意上涌,腹中鼓胀,便悄悄告了个罪,往后院茅厕行去。
待他解手完毕,用冷水拍了拍面颊,略清醒了些,重整衣冠回到前院时,目光下意识地便往那槐树下、以及西厢女眷席间扫去。方才那团灼目的火红,与那憨厚而局促的胡商身影,竟皆不见了踪迹。
他心头猛地一空,仿佛骤然被抽去了什么,愣在原地。
董璇儿一直留意着他,见他回来神色有异,目光逡巡,立时明了。
她快步走到王曜身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
“子卿,是在寻阿伊莎妹妹和帕沙大叔么?”
王曜回神,看向妻子,点了点头,喉间有些发干:
“他们……”
“他们已经走了。”
董璇儿语气平和,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以彩线缠绕的胡杨木小盒,递到王曜手中。
“走了约莫一刻钟了。帕沙大叔说,酒肆晚间还需照看,不便久留。阿伊莎妹妹……她说祝你和我……百年同心。这是她留给咱们的贺礼,让我务必交到你手上。”
王曜接过那木盒,入手微沉,盒面上彩线编织出简单的西域花纹,质朴而别致。
他指尖摩挲着那光滑的木面,却没有立刻打开。
一股巨大的、空落落的怅惘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方才宴席上的所有喧嚣与暖意。
他清晰地感觉到,生命中某个极其重要、色彩鲜明的一部分,就在这个他大喜的日子里,以一种安静而决绝的方式,正悄然抽离,或许……将是永诀。
这预感如此强烈,让他胸口发闷,几乎难以呼吸。
董璇儿将他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那微僵的身形尽收眼底,心中亦是百味杂陈,有微酸,有慨叹,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惜。
她咬了咬唇,忽然伸手轻轻推了他一下,声音虽低却带着一丝决断:
“你……你若心下难安,现在去追……或许还来得及……我……我去跟婆婆和公主她们说……”
王曜被妻子这一推,浑身一震,蓦地回过神来。
他抬眼望向董璇儿,见她眼中虽有挣扎,却是一片澄澈的真诚,并非试探。
他心中剧震,翻涌的情绪在这一刻奇异地平复下来。
他缓缓摇了摇头,将那只木盒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握住最后一点温度,声音低沉却清晰:
“不必了,璇儿,我没事。”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正常。
“你去陪好公主和柳行首她们吧,莫要怠慢了。”
董璇儿凝视他片刻,见他目光已恢复沉静,虽知他心中必定不似表面这般平静,却也不再勉强,只柔声道:
“好,那你少喝些酒,我过去看看。”
说罢,转身款款向苻笙、柳筠儿那一桌走去。
王曜独立院中,周遭的喧闹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他正怔忡间,一只粗糙温热的大手拍上了他的肩膀。
回头一看,正是李虎。
李虎黝黑的脸上泛着酒后的红光,眼神却依旧清亮,他咧着嘴,带着几分憨直的笑意:
“曜哥儿,咋一个人在这儿发呆?是不是酒喝多了上头?”
王曜见是他,心下稍暖,勉强笑了笑:
“虎子,我没事,只是……这些天辛苦你了,大老远护送我娘过来,还里里外外忙活了这许久。”
李虎把眼一瞪,故作不悦道:
“你这说的啥话?咱俩光屁股玩到大的交情,你娘不就是我娘?你娶媳妇,我这当兄弟的不来撑场面,像话吗?”
他用力拍了拍王曜的肩膀,随即又兴奋地环顾这虽不奢华却充满京师气象的宅院,以及远处隐约可见的巍峨里巷墙垣,压低声音道:
“再说了,托你的福,俺和伍叔、铁娃他们可是头一遭来这长安城!好家伙,真是开了眼了!这城也忒大了!比咱们华阴县城怕是大了十倍不止!那街宽的,并排跑十匹马都嫌松快!还有那楼,高的都快戳到云彩里去了!”
王曜被他这质朴的惊叹引得嘴角微微上扬,心中阴霾驱散少许,温言道:
“是啊,长安帝都,自是气象万千。待这两日忙过,得了空闲,我定带你和铁娃好好逛逛,去看看那朱雀大街的繁华,东西市的热闹。”
李虎闻言,喜得抓耳挠腮,连连点头:
“那敢情好!俺可记下了!”
正说着,他见王曜目光又不自觉地飘向门口方向,神色间那一丝掩不住的落寞并未完全褪去,心下茫然,也不知如何劝解,只轻轻又拍了拍王曜的背。
就在这时,只见田敢从席间站起身,朝着王曜走来。
李虎识趣,忙道:
“曜哥儿,你有客,俺先去那边看看伍叔那儿可要帮忙。”说完便自行去了。
田敢走到近前,抱拳道:
“王郎君,天色不早,田某这便告辞了,将军府中尚有要务需回去处理。”
王曜忙收敛心神,还礼道:
“田兄何必急着要走?可是王曜招待不周?”
田敢摇头笑道:
“郎君哪里话,宴席丰盛,情谊更厚。只是军务在身,实不便久留。”
王曜见他坚持,便道:
“既如此,我送送田兄。”
说着,便与田敢一同向外走去。
至宅门之外,街巷已然安静下来,唯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梆之声。
田敢转身,再次抱拳:
“郎君留步,就此别过。”
王曜却未立刻回礼,他借着门前灯笼的光晕,仔细看了看田敢的脸色,虽其尽力掩饰,眉宇间却似凝着一缕挥之不去的沉郁。
王曜心中一动,开口道:
“田兄,适才席间,我便观你似有心事,兴致不高。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若蒙不弃,但说无妨,王曜或可参详一二。”
田敢闻言,脸上笑容一僵,目光闪烁,踌躇片刻,摆手道:
“没……没什么,些许琐事,不敢有扰郎君新婚之喜。罢了,罢了。”
王曜见他神色有异,更觉不对,上前一步,握住田敢的手臂,语气诚恳:
“田兄,你我虽相识不久,然意气相投,也算共过患难。有何事,竟不能与我言?但讲无妨,曜绝非畏难之人。”
田敢见王曜目光湛然,言辞恳切,绝非虚辞客套,又思及此事或终究瞒他不住,终于长叹一声,反手拉住王曜,低声道:
“此地非说话处。”
遂引着王曜走开几步,至巷口一株老柳树的阴影之下。
夜风拂过,柳条簌簌,更添几分静谧与不安。
田敢四顾无人,这才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附耳道:
“郎君,非是田某扫兴,实是……实是毛统领她……出事了!”
王曜闻言,浑身猛地一震,瞳孔骤缩,急问道:
“她出了何事?”
……
与此同时,院内席上,董璇儿虽陪着苻笙、柳筠儿以及张氏等人说话,眼角余光却始终留意着门口方向。
见王曜送田敢出去,良久未归,心中不禁泛起嘀咕,暗忖莫非出了什么事?还是……又与那毛秋晴相干?她深知王曜与毛秋晴之间似有若无的牵连,此刻见王曜久久不归,难免心生忐忑。
柳筠儿心思细腻,善于察言观色,见董璇儿虽强作镇定,那目光却不时飘向门外,纤指亦无意识地绞着帕子,便知她心中牵挂。
她微微一笑,执起酒壶为董璇儿斟了半杯果浆,声音轻柔似水:
“璇儿妹妹,子卿出去有一阵子了,莫不是与田统领另有要事相商?这天暗风凉的,妹妹何不去门口瞧一眼?也免得心中记挂。”
董璇儿被她温言点破心事,面上微赧,又见苻笙也投来理解的目光,便顺势起身,歉然道:
“公主,筠儿姐姐,你们慢用,我出去看看便回。”
苻笙笑道:“快去快回便是。”
董璇儿遂带着碧螺,快步走向宅门。
刚迈出门槛,便见王曜独自一人站在巷口的柳树下,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僵直。
她心中一紧,忙迎了上去:
“子卿,怎么了?可是田将军那边有何要事?怎地在此站立?”
王曜闻声,缓缓转过身来。
脸上神色已恢复如常,只是那眼底深处,似乎比方才更沉郁了几分。
他见是董璇儿,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摇了摇头,语气平淡:
“没什么,劳你挂心,只是与田兄多聊了几句军中琐事,他已回去了。”
董璇儿狐疑地看了看他,又瞥了一眼那空荡荡的巷口,心知绝非“军中琐事”那么简单。
但见王曜不欲多言,她也不好再追问,只得顺着他的话道:
“原来如此,席间众人皆牵挂着你,快些回去吧。”
王曜点了点头,随着董璇儿重新回到院中。
他尽力挥散心头那因田敢之言而掀起的惊涛骇浪,重新挂上笑容,与尚未离去的宾客应酬。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卢壶与裴元略相继起身告辞。
王曜与陈氏、董璇儿恭送至门口,再三拜谢。
卢壶临行前,又勉励了王曜几句“成家立业,不忘初心”;裴元略则依旧爽朗,言道“盼你早得麟儿,他日带来与老夫看看”,引得众人欢笑。
随后,杨定、吕绍已是酩酊大醉,伏在案上呼呼大睡。
苻笙与柳筠儿见状,只得各自吩咐随从下人,将自家男人小心搀扶起来。
苻笙来时便有马车候在巷外,柳筠儿亦自有安排。
尹纬、徐嵩、韩范、胡空夫妇带着已困倦的丫丫、邵安民等人,也多已半醉,见时辰不早,纷纷起身告辞。
王曜欲为他们寻觅牛车代步,尹纬却摆摆手,言语虽因酒意略显含糊,意思却清楚:
“不必……子卿且忙……我等……自有去处……”
徐嵩等人亦连声道“留步”。
王曜与陈氏、董璇儿再次于门首向众人郑重道谢,目送着一行人影蹒跚着消失在长安街巷的夜色深处。
喧闹了一整日的宅院,随着宾客散尽,霎时间安静下来。
只有檐下未曾熄灭的红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残余的酒气与肴馔香气,院中杯盘狼藉,桌椅凌乱。
陈氏望着这满院亟待收拾的景象,叹了口气,却带着满足的笑意,对王曜道:
“曜儿,今日你也累坏了,且陪你媳妇回房歇息去吧。这里有娘和你伍哥、虎子他们收拾便是。”
王伍、李虎、王铁以及那几个雇佣的仆役早已开始动手,搬动桌椅,归置清洗碗碟。
王曜如何肯让母亲再操劳,忙道:
“娘,您今日才是最为辛劳,快坐下歇着。这些粗活,让儿子来。”说着便挽起袖子,要去帮忙。
董璇儿在一旁,见王曜和陈氏都要动手,她虽身为新妇,又是官家小姐出身,何曾做过这等收拾残局的活计?
但眼见婆婆与夫君皆不辞劳苦,她咬了咬唇,将身上那件昂贵的绯色锦缘襦裙的袖口稍稍挽起,也走上前去,伸手便要去端那叠在一起的油腻碗碟,口中道:
“婆婆,夫君,我也来帮忙。”
陈氏一见,吓了一跳,忙拦住她,急道:
“哎哟我的儿!这可不行!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哪能干这些粗重活计?快放下,快放下!仔细动了胎气!”说着,便要将她往房里推。
王曜也赶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过来劝阻:
“璇儿,听娘的话,这里杂乱,你且回房休息,此处有我们便是。”
连碧螺也在一旁着急:
“小姐,您就听老夫人和姑爷的吧!”
董璇儿却执拗地站着不动,目光扫过满院狼藉,又看向面露疲色却仍在忙碌的陈氏和王曜,语气坚定:
“婆婆,夫君,我既已嫁入王家,便是王家的媳妇。家里有事,岂有媳妇安坐,反让婆婆与夫君操劳之理?我虽不惯这些,慢慢学着做便是。些许碗碟,小心些不妨事的。”
说着,竟绕过陈氏,再次伸手,小心翼翼地去捧那摞碗,动作虽显生疏笨拙,神色间却满是认真与坚持。
陈氏看着她那娇生惯养的手指触碰到油污的碗沿,看着她那微微蹙起却不肯放弃的眉头,再看看儿子眼中流露出的复杂神色——有关切,有担忧,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她心中那最后一点因儿媳家世、因这仓促婚姻而起的微妙隔阂,在这一刻,竟悄然冰释。
她不再强行阻拦,只是叹了口气,眼中却泛起了更为柔和温暖的光晕,轻声道:
“罢了,罢了,你这孩子……那你自己千万小心,慢着些,莫要逞强。”
王曜见母亲默许,又见董璇儿态度坚决,知她心意,也不再劝阻,只低声道:
“那……你拣些轻省的做,莫要累着。”
董璇儿抬眼看他,见他眼含关切,心中一甜,用力点了点头,便转身去收拾那些散落在石凳上的果核残渣,动作虽慢,却一丝不苟。
红烛渐残,月影西斜,这新婚之夜的喧嚣终于落定,只剩下自家人洒扫庭除的细碎声响。
王曜与王伍、李虎等搬运重物,收拾残席;陈氏指挥若定,擦拭几案;
王铁与仆役们清理地面;
而那一身绮罗的新妇,亦挽起衣袖,穿梭其间,虽姿态生涩,却兀自抢着分担,在这片弥漫着烟火气息的忙乱中,悄然融入了这寻常王家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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