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低垂得仿佛要压到人头上,将最后一丝光亮也扼杀殆尽。
熹平六年的塞北,虽然还未出八月,却已带着刺骨的肃杀。朔风从北方来,卷着砂砾,抽打着这片刚刚沉寂的战场。
视线所及,是一片无垠的、被蹂躏的荒原。汉军的赤色战旗早已不复昂扬,它们或被撕裂成破布条,在风中无力地飘摇;或斜插在污秽的血泥里,旗杆折断,像一座座微小的、无人凭吊的墓碑。更多的是伏倒在地的躯体,穿着破损的皮甲和战袍,与阵亡的胡骑交错枕藉,再也分不清彼此。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铁锈味——那是血干涸后的气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以及某种内脏破裂后溢出的、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息。
一匹失去了主人的战马,前膝跪地,脖颈上一个可怖的伤口仍在缓缓渗着血沫。它仰着头,却发不出嘶鸣,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几声断续的、类似呜咽的悲音。几只漆黑的乌鸦,毫不怕人地落在尸堆上,用尖喙啄食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李都尉拄着半截断戟,艰难地站立着。他的铁胄已经变形,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从肩甲划到胸前,皮肉外翻,血将征袍染成了暗紫色,此刻正随着他粗重的呼吸,一点点凝固。他脸上混杂着干涸的血污和灰土,只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一些光泽,正失神地扫过这片死亡的旷野。
他看见一个年轻的士卒,蜷缩着倒在几步之外,后背插着几支雕翎箭,像一只可怜的刺猬。那孩子临死前似乎想抓住什么,一只手向前伸着,五指深深抠进了冰冷的泥土里。更远处,几辆辎重车倾覆着,燃烧后的余烬冒着缕缕青烟,散发出一股焦糊味。木制的车轮歪斜地指向天空,像是一个无声的、对命运的质问。
风中隐约传来了得胜胡骑的、腔调怪异的欢呼与号角声,它们来自远方的丘陵之后,飘渺而得意,更反衬出此地的死寂。紧接着,开始有零星的、受伤未死的同袍发出呻吟,那声音微弱、断续,饱含着巨大的痛苦和彻底的绝望,像是从地狱缝隙中漏出来的。
李都尉缓缓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那里,他的同袍,同时也是他师弟的童都尉,正奋力的拄着着一杆残缺的长枪,茫然的望着南方。
南方——那是故土的方向,是长安,是洛阳,是无数个炊烟袅袅的温暖家园。但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如墙,隔绝了所有的念想。一片冰凉的东西落在他的脸颊上,化了。是雪。
今年塞北的雪,来得格外早……
七月时,护乌桓校尉夏育那道请求讨伐鲜卑的奏疏,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在洛阳朝堂激起了层层波澜。更不消说,还有那位因罪待罚的护羌校尉田晏,通过中常侍王甫的门路,向天子请战,意图戴罪立功。中常侍王甫立于帝侧,言说鲜卑猖獗,正当雷霆击之,以扬天威。纵有议郎蔡邕引经据典,力陈塞外远征、劳师靡饷之弊,声音终究未能穿透灵帝被宦官与侥幸心理蒙蔽的圣听。
八月,大军终究是开拔了。夏育、田晏、臧旻,连同南匈奴屠特若尸逐就单于,各部万余骑兵,旌旗招展,蹄声如雷,怀着建功立业的憧憬与一扫边患的豪情,深入不毛。然而,等待他们的并非荣耀,而是一场精心布置的屠宰场。鲜卑首领檀石槐,仿佛早已洞悉汉军的一举一动,在他们最疲惫、最松懈的时刻,伏兵四起,箭矢如蝗,铁蹄如潮。
战场瞬间化为炼狱。汉军阵型被轻易割裂,指挥失灵,成了被肆意猎杀的目标。溃败,一场耻辱且惨烈的溃败。尸横遍野,血染黄沙,万余精锐,十不存一。
在这片绝望的混乱中,有两道身影却如磐石般坚韧,又如游鱼般滑溜。他们是师兄弟,皆出身北地军户,自幼一同习武,磨砺出一身沙场搏杀的真本事。师兄使一杆长戟,势大力沉,舞动起来水泼不进;师弟掌中一杆铁枪,灵动机变,如毒蛇出洞,专挑要害。
二人背靠着背,戟影枪芒织成一张死亡之网,在潮水般涌来的鲜卑骑兵中艰难地向前突进。戟刃劈开皮甲,枪尖挑落敌骑,鲜血浸透了他们的征袍,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他们不知厮杀了多久,眼中只有前方不断合拢又不断被他们撕开的缺口。
终于,他们冲出了那片血肉磨坊,身后是震天的喊杀与垂死的哀嚎,眼前是空旷寂寥的荒原。回头望去,哪里还有汉军的旗号?熟悉的同袍早已湮没在乱军之中。
二人身上大小伤口十余处,全靠一股悍勇之气支撑到现在。喘息稍定,无边的疲惫与更深的寒意涌上心头。
“师兄,我们……败了。”师弟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师兄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是啊,败了……败得如此不明不白。你我可觉得,那鲜卑人好似早知道我们要来,连我们行军的路线,都像是被他们攥在手心里。”
他们本是怀着报效国家、建功立业的心思投军,凭借一身武艺,累功升至都尉,虽非显赫,却也自认对得起这身戎装。可如今,这场因庙堂轻率决策、前线或将无能、甚至可能暗藏龌龊而导致的惨败,将他们半生的信念击得粉碎。
“回去?”师弟苦笑一声,“如此大败,总要有人承担罪责。我等侥幸生还,回去怕是也难逃下狱问罪的结局。”
师兄沉默良久,猛地一拳砸在地上:“这军,不当也罢!这官,不做也罢!”
他看向师弟,眼中原有的锐气被一种看透世情的沧桑取代:“征战半生,到头来不过过眼云烟。你我这一身马上步下的功夫,还有这用无数伤痕换来的厮杀经验,若就此埋没,未免可惜。”
师弟闻言,眼神也渐渐亮起微光:“师兄的意思是……?”
“寻一处山野,隐姓埋名。”师兄声音低沉却坚定,“若他日有缘,能遇到天赋异禀、心性纯良的后生,不妨将你我这点微末本事传了下去。总好过……总好过再为这昏聩朝廷卖命,死得不明不白。”
师弟重重点头:“好!就依师兄!让后人去评说这功过是非,你我但求问心无愧,将这身武艺寻个传人,也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在这沙场搏杀一场!”
二人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那曾经承载他们梦想与荣耀却也吞噬了数千同袍的土地,如今却只剩下耻辱与悲伤的战场方向,旋即转身,步履蹒跚却坚定地,没入了南下的苍茫暮色之中。
两个身影在苍茫的天地间,渺小而孤独,像两颗正在被遗忘的、移动的尘埃,最后一点点消失不见……
雪,渐渐大了。无声地飘落,试图覆盖这人间炼狱的一切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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