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王川已经彻底睡不着了。
他躺在市公安局家属院的卧室里,窗帘紧闭,但透过缝隙渗进来的微光依然刺眼。手机屏幕在黑暗中闪烁不停——三十七个未接来电,一半来自局里,一半来自不认识的号码。微信里有十七条新消息,他点开最上面的一条,是刑侦支队队长发来的:“王局,指导组调走了今年以来所有涉毒案件的卷宗。”
手机从汗湿的手中滑落,砸在胸口。
王川坐起身,双手捂住脸。指缝间传来浓重的烟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酸臭——他已经三天没洗澡了。奚非那张苍白的脸总在眼前晃,还有视频里自己扭曲的面容。那个该死的女学生,死了还要拖他下地狱。
床头柜上的烟灰缸已经堆成小山。王川颤抖着点燃今天的第七支烟,尼古丁暂时压下了胃里的翻江倒海。他需要思考,需要清晰地思考。
手机又响了。这一次是市委书记办公室的直线。
王川盯着屏幕上那串熟悉的号码,直到铃声即将断掉时才接起来:“喂?”
“王局,”是市委书记汪秘书的声音,平静得令人不安,“今天上午九点,到市委三号会议室开会,讨论近期治安工作。”
“什么议题?”王川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来了就知道了。”对方顿了顿,“穿便服,一个人来。车停在市委后门。”
电话挂断了。
王川的手抖得厉害,烟灰落在睡衣上。后门。便服。一个人。这些暗语他太熟悉了——这是要“谈话”了。不是公开的双规,而是内部的控制性谈话,一种介于自由和拘禁之间的灰色状态。
他冲进卫生间,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的男人。这就是边江市公安局长,曾经意气风发的王川。他拧开水龙头,把整张脸埋进冷水里。
上午八点五十分,王川的黑色红旗悄无声息地驶入市委后门。他按照指示,把车停在了最角落的车位。下车时,他注意到不远处一辆白色丰田车里坐着两个人——没穿制服,但坐姿笔直,眼神扫过他时没有任何停留。
专业的监视人员。
汪秘书已经等在侧门。这位三十八岁的秘书永远穿着合体的衬衫,黑框眼镜后的眼睛让人看不透情绪。
“王局,这边走。”汪秘书没有握手,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们没有去三号会议室,而是穿过一条很少使用的内部通道,直接下到地下车库。一辆没有牌照的别克商务车已经发动着。
“这是?”王川停下脚步。
“换个地方谈。”汪秘书拉开车门,“车里说吧。”
车内除了司机,没有其他人。王川和汪秘书坐在第二排。车子驶出市委,没有走主干道,而是拐进了一条老城区的巷子。
“汪秘书,到底什么情况?”王川终于忍不住问道。
汪秘书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没有翻开,只是放在膝盖上。“省指导组手里有视频,完整的。陈锋的材料很详细,时间、地点、人员,都列出来了。”
“那是诬陷!是有人要搞我!”王川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
“王局,”汪秘书转过脸,镜片后的眼睛冰冷,“咱们都是明白人。指导组的技术人员已经做了鉴定,视频没有剪辑痕迹。里面那个在视频里吸毒的人,就是你。”
车子颠簸了一下,王川感觉胃里的酸水涌到了喉咙。
“书记什么态度?”他压低声音问。
“书记很痛心。”汪秘书的声音毫无起伏,“公安局长涉及吸毒、淫乱,被女学生拍下视频,女学生随后自杀。你知道这在网上会发酵成什么样吗?”
“我可以辞职,现在就辞。我身体不好,需要休养......”
“太晚了。”汪秘书打断他,“指导组要的不是你辞职,是一个结果。他们需要一个能在报告里写的‘战果’,一个能向省委交代的‘成果’。”
王川听出了弦外之音:“你是说,只要有了我这个‘战果’,他们就能收工?”
“指导组已经驻点一个月了,省里各方面压力都很大。”汪秘书没有直接回答,“但你的问题太典型,太恶劣,他们不可能轻轻放下。”
“那我该怎么办?”王川抓住汪秘书的手臂,后者不动声色地抽开。
“这就是今天要谈的事。”汪秘书看了看窗外,“我们先去个安静的地方。”
车子已经驶出城区,开上了通往郊区的快速路。路牌显示,前方十五公里是“月居山温泉度假村”。
月居山温泉度假村坐落在边江市东北部的山坳里,以天然硫磺泉和绝对私密性闻名于当地权贵圈。这里的别墅区不对外公开预订,只接受会员介绍。
别克商务车驶入度假村时,门口的保安甚至没有要求登记,只是看了一眼车牌就升起了栏杆。
车子停在一栋编号为“竹苑”的独栋别墅前。别墅采用日式庭院设计,竹林环绕,水声潺潺。王川注意到,周围其他几栋别墅都拉着窗帘,看不见人影。
“进来吧。”汪秘书推开门。
白振华,今天穿着一身中式绸衫,手腕上那串沉香珠子是他从不离身的标志。他正慢条斯理地冲泡着功夫茶,动作娴熟得像专业的茶艺师。
“王局长来啦,”白振华没有起身,只是抬了抬眼皮,“坐。尝尝我这泡老枞水仙,今年的头春茶。昨天刚从武夷山空运来的。”
汪秘书轻轻关上门,站在门口,像一尊门神。
王川机械地走到茶桌前,坐在白振华对面。他的手心全是汗,接过茶杯时差点打翻。
“老白啊,你怎么在这?”
“这里安静,空气好,适合养病。”白振华啜了一口茶,五十多岁的他头发花白但梳得一丝不苟,手腕上的沉香手串散发着幽香,“我这把老骨头,也就图个清净。”
养病?王川看着白振华红润的面色和稳健的手,心里冷笑。但他不敢表露,只能附和:“是,是,这里环境确实好。”
“环境好,也得有命享受才行。”白振华放下茶杯,突然话锋一转,“王局,听说你最近遇到麻烦了?”
“一点小误会,正在处理......”
“小误会?”白振华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一点温度,“吸毒,淫乱,被大二女学生偷拍,女学生随后自杀。省指导组手里有完整证据。老王啊,你这‘小误会’的规格可不低啊。”
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拳。王川的脸色由白转青。
“我先问你几个问题。”白振华抬手制止他,“第一,那个叫奚非的女学生,死前有没有联系过你?或者说,有没有试图用视频威胁你?”
“没有!绝对没有!”王川脱口而出,“我也是她死后才知道有视频这回事!”
“第二个问题。”白振华继续,“你手里的那些东西——我是说,你、我、还有白明这些年往来的记录,包括那些关于媛媛和白明婚事的聊天记录,还留着吗?”
空气凝固了。
王川的瞳孔急剧收缩。媛媛。他们连他女儿都要扯进来。
“白总,媛媛还在读书,婚事什么的......”
“王川。”白振华第一次叫他的全名,声音很轻,但像刀子,“这里就我们三个人。张秘是自己人。你装糊涂,是觉得我老糊涂了?”
王川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东西...在我一个远房表亲家的保险柜里。”他终于承认了,“但只是些正常的礼尚往来记录,还有...还有您提过的,关于两个孩子可能发展感情的聊天......”
“那就好。”白振华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第三个问题。如果现在给你两个选择:1,被指导组双规,所有事情都查个底朝天,包括媛媛在巴黎美术学院每年二十万欧元的开销来源,你老婆账户上那些说不清来源的转账;2,只承认吸毒和作风问题,其他一概不知,然后‘因病’暂时离开,等风头过了,媛媛和白明的婚事照旧,你该去省厅还是去省厅。你选哪个?”
王川的手开始剧烈颤抖。
“白总,吸毒罪也很重,要判刑的......就算保外就医,也是污点......”
“污点?”白振华笑了,“我弟弟在省组织部,你知道组织部是管什么的吗?干部档案。档案是可以完善的,污点是可以解释的。‘受到不法商人诱惑,一时糊涂,但主动交代,态度端正,考虑到多年贡献’——这些话你不会写吗?”
“可是指导组不会轻易......”
“指导组需要一个成果。”汪秘书突然开口,他依然站在门口,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他们已经在边江一个月了,上面给的压力很大。白部长已经和指导组组长谈过了——只要有一个够分量的‘战果’,证明工作组取得了实质性进展,就可以体面收尾。”
王川终于听懂了。他,就是这个“战果”。
“你们要我当替罪羊?”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这些年我为你们做了多少事?白明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哪一次不是我擦的屁股?两个月前您还说要让媛媛和白明结婚,说要让我去省厅!现在出事了,就要我一个人扛?”
“不是‘你们’。”白振华纠正道,“是你自己。视频里的人是你,毒品是你吸的,女孩是你睡的。这是你的个人行为,与任何人无关。”
“那些毒品是白明给我的!”
“有证据吗?”白振华平静地问,“转账记录?聊天记录?证人?还是说,你‘表亲家保险柜’里的那些‘礼尚往来记录’,不要把吴闵温和你之间的事情嫁祸到明儿身上,你可是在视频里亲自说了自己是边江最大的保护伞。”
王川哑口无言。他太清楚了,那些记录经过了精心处理,全都是看似合法的往来。甚至连提到媛媛和白明的话,都措辞隐晦,可以解释为长辈间的玩笑。
“王局,”汪秘书走过来,第一次在茶桌前坐下,“你要明白,这不是在害你,是在救你。如果事情闹大,查下去,你判的可能不止吸毒罪。行贿?受贿?滥用职权?包庇黑社会?还有——”他顿了顿,“月居山那女孩的死,你真的确定和你无关吗?”
最后那句话像冰锥刺进心脏。
“你什么意思?”王川的声音在发抖。
“我的意思是,”白振华接话,慢悠悠地又倒了一轮茶,“一个拍了你吸毒淫乱视频的女学生,一天后死在荒山。指导组会怎么想?舆论会怎么传?‘公安局长灭口’——这个标题够不够劲爆?”
“我没有!我根本不知道她拍了视频!”
“谁知道呢?”白振华耸耸肩,“证据会说话的。或者,有人会让证据说话。”
赤裸裸的威胁。如果他们需要,完全可以制造出王川和奚非之死有关的“证据”。
王川闭上眼睛。他想起女儿媛媛去年暑假回国,穿着白裙子在院子里画画的侧影。
现在,这一切都要被拿来做交易了。
“如果我同意,”他睁开眼,声音嘶哑,“具体怎么做?媛媛和白明的事......”
“那都是后话。”白振华摆摆手,“现在先解决眼前的危机。你配合,把事情扛下来,媛媛就还是我们白家未来的儿媳,她在法国的所有开销、你老婆的账户,我们都会处理好。等你‘保外就医’出来,你的后半生还是可以过的潇洒。”
空头支票。王川知道这是空头支票。但他有选择吗?
“具体步骤呢?”他问。
汪秘书从公文包里取出几张纸:“这是你的‘情况说明’。你承认自己在工作压力下,通过非法渠道获取毒品,并在私人场合与女性发生不正当关系。你对此表示深刻忏悔,愿意接受一切党纪国法处分。”
王川接过那几页纸,快速浏览。文字滴水不漏,只字不提白明,不提任何领导,完全是他个人的“堕落史”。
“然后呢?”
“明天上午,市纪委会找你正式谈话。你就照着这个说。”汪秘书道,“之后,我们会安排你‘主动投案’,争取宽大处理。检察院那边会从快起诉,法院会快审快判,考虑到你主动交代,估计三到五年。”
“判刑后,立即申请保外就医。”白振华补充,“市人民医院副院长是我老熟人,你的病历已经准备好了——严重冠心病,不适宜羁押。然后,你就可以‘出国治疗’。”
“去哪里?”
“先在东南亚待一阵,然后去欧洲。”白振华从茶几下取出一个黑色手提袋,推给王川,“媛媛不是在巴黎吗?你可以去法国和她团聚。这里面有二十万欧元现金,不连号旧钞。三部未登记的手机,里面存了几个境外号码。还有两个全新的护照,法国长期居留签证已经办好了。”
王川打开袋子看了一眼。现金捆扎整齐,手机是最普通的诺基亚功能机,护照上的照片是他,名字是“Zhang Jian”——一个完全陌生的身份,但出生日期和相貌特征都吻合。
“这是第一笔。”白振华说,“等你到了法国,会有人再给你一笔钱,足够你在巴黎买套小公寓,和媛媛一起生活。当然,前提是——”
“前提是我管好自己的嘴。”王川苦涩地接话。
汪秘书捏了下镜框,“王局,你要理解,这不是个人恩怨,是政治需要。风暴来了,总要有人站在风口。你站出来了,保护了更多的人,组织不会忘记你的牺牲。媛媛的未来,我们也会负责。”
“我明白了。”他站起身,腿有些发软,“我该走了。”
“等等。”白振华也站起来,走到王川面前。“老王啊,你要记住,从现在开始,你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关系到不止你一个人的命运。你的家人,你的朋友,甚至你女儿在法国的签证能不能续签,都可能因为你的不谨慎受到影响。”
“我知道该怎么做。”王川拎起那个黑色手提袋,感觉它重如千斤——里面装着他出卖灵魂换来的“生路”,还有女儿被抵押的未来。
汪秘书送他到门口:“明天上午九点,市纪委313室。别迟到。今晚就住这里吧,房间已经开好了。”
王川点点头,走出别墅。午后的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冰冷。竹林中传来鸟鸣,温泉的水汽在远处蒸腾,这本该是让人放松的环境,此刻却像一座精美的牢笼。
一个服务员模样的人引领他去了另一栋别墅“梅苑”。房间比刚才那间小一些,但依然奢华。王川反锁房门,把手提袋扔在床上,然后瘫坐在地。
过了很久,他才打开袋子,仔细检查里面的东西。现金、手机、护照,还有一张纸条,上面用打印字写着:“第一部手机里的1号键,巴黎接应人。第二部2号键,曼谷中转站。慎用。”
王川拿起一部诺基亚,开机。电量满格,通讯录里只有两个联系人:A先生(巴黎),b先生(曼谷)。
他盯着那两个号码,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报警?向指导组坦白一切?还是带着钱和护照,现在就飞去巴黎,带着女儿远走高飞?
但下一秒,他就放弃了这些想法。报警?向谁报?市公安局现在谁还敢接他的电话?指导组?汪秘书已经说了,指导组里也有白部长的人。现在飞去巴黎?酒店门口肯定有人盯着,他可能连度假村都出不去。
这是一盘死棋。从他第一次收下白明的“心意”,第一次在会所里接过那支掺了东西的烟时,这盘棋就注定了结局。
只是他没想到,结局来得这么快,这么彻底,还要搭上他的女儿。
夜幕降临。王川没有开灯,坐在黑暗中,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凌晨2点,手机震动了一下。王川掏出来,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你表亲家的东西,我们已经帮你‘妥善保管’了。专心处理自己的事。”
连保险柜里的备份都被拿走了。最后一点谈判筹码也没了。
王川闭上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花白的头发中。
而在城市的另一处,白明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听着电话那头的汇报。
“他收了东西,情绪稳定,应该会配合。”郑彭的声音传来。
“盯紧点。”白明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边江市的夜景,“最后关头,不能出任何差错。”
“明白。对了,林如意那边......”
“那贱人先放一放。”白明冷笑,“等王川的事定了,再慢慢收拾她。一个女人,翻不起什么浪。”
挂断电话,白明给自己倒了杯红酒。窗外,城市的灯火璀璨如星,每一盏灯下,都有各自的悲欢离合,各自的算计谋划。但平静之下,暗流已在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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