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晋党这几个人,就数张四维私心最重,为人阴险。
且不说他明码标价给大商人站台、写墓志铭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收受贿赂、替人办事也算官场常情,提拔乡党、纵容晋商侵吞国资这些也可以暂且不提。
但此人历史上的所作所为,但凡是知晓的,几乎没有不心生厌恶的。
当初张居正得势时,他极尽谄媚之能事;
等张居正一死,他立刻翻脸无情,反攻倒算。
这等人品,可见一斑。
这也就罢了,若是他在反攻倒算之后,能换张面孔继续推行新政,未始不是个人物。
可他却以“士绅利益受损过重,已丧其乐生之心”为由,上书请求将新法一概废止。
随后更是亲手停止了清丈田亩、废除了考成法、恢复了两税旧制……
这样一个只有私心、毫无理想信念的人,怎么能让他入阁?
朱翊钧既然知道历史走向,还让这种人进权力核心,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相比之下,王崇古倒是还有挽救的余地。
朱翊钧仔细翻阅过王崇古在隆庆年间所有的奏疏。
无论是巡抚宁夏,还是总督陕西,至少在其本职工作上,王崇古还算尽职尽责。
尤其是在“俺答封贡”这件事上,王崇古态度积极,
与当初王之诰在“河套吉能封贡”时推三阻四、不情不愿的表现一比,就更显得前者得力了。
这人固然有私心,但好歹是能用、且能办事的。
皇帝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王崇古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比起自家外甥,他王崇古确实更适合接替杨博在内阁的位置。
单论对九边敌情的了解深度,就不是旁人能比的,更别说近来土蛮汗屡屡犯边、皇帝又一心想要整饬京营兵备这些当务之急了。
最重要的是,外甥张四维还年轻,将来有的是机会!
而他自己,这恐怕是仕途上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机会了!
唯一值得顾虑的是,他这么一做,恐怕不利于晋党内部的团结。
自己只见了皇帝一面,就挤掉外甥自己入了阁,这种事看在同乡、姻亲眼里,他们会怎么想?
而且,自家那外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万一因此心生怨怼,又该如何安抚?
王崇古没有轻易答应,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思索。
朱翊钧很有耐心地等着,还不忘再次示意王崇古坐下,一起吃点东西。
他自然是很有信心的。
宣麻拜相,位极人臣,没有几个大臣能抵挡这种诱惑。
更何况,所谓的舅甥关系,在这种商贾世家出身的政治联盟里,也并非多么牢不可破。
这种家族,多以利益结盟,血缘亲缘最多算个联系的纽带。
张四维的四弟张四象,原配妻子是商户王氏的女儿,结果王氏死了不到一个月,张四象就迫不及待地娶了家门更为显赫的商户范氏之女。
王崇古的哥哥王崇义是长芦大盐商,因为生意上的纠纷,能跟亲姐姐的夫家沈廷珍撕破脸皮,对簿公堂。
甥舅?
在升官发财这种巨大的利益面前,不知道多少人恨不得死老婆呢,谁还顾得上什么甥舅之情。
见王崇古仍在犹豫,朱翊钧决定再添一把火:
“如今九边形势复杂,宣大、山西有俺答各部,陕西三边有吉能诸部,蓟辽一带则有土蛮各部以及黄台吉的残余势力。”
“西边蒙古人虽说接受了封贡,但狼子野心,变诈无常,实在不可不防。”
“河套地区的虏寇还盘踞在西海,就怕他们趁着春天东归,假借道路之名,行寇掠之实。”
“东边的虏寇更是屡屡窥伺我边境,董狐狸、长昂这些跳梁小丑,久未得利,像野猪一样突然冲撞的祸患,更应该提早防备。”
“王卿,朕也听闻你的夙愿,便是荡平虏寇,安定九边。
如今国家正值多事之秋,边境不宁,你又怎么忍心推脱呢?”
人是复杂的,王崇古也不例外。
哪怕他私心再重,也无法完全抹杀他内心深处那份想要扫清边患、建功立业的雄心。
王崇古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有些活动了。
但他还是迟疑道:“陛下,臣本就是兵部尚书,筹划兵备,是臣分内之事,未必需要入阁才能效力。”
“况且,臣刚刚入京,对中枢机要的谋划决断,经验恐怕还不如张四维熟悉。只担心……骤然提升,会引起朝臣非议。”
朱翊钧点了点头。他自然明白王崇古真正的顾虑。
“刚刚入京”是托词,根基未稳、在晋党内部施恩不如张四维深厚才是实情。
这哪里是怕朝臣惊诧,分明是怕在晋党内部闹出乱子,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损伤了乡党的根基。
朱翊钧不动声色:“王卿也说了,兵部是筹划具体兵备的衙门,内阁才是谋断军国机要的地方,二者岂能等同?”
“到时候,王卿在内阁运筹帷幄,兵部尚书一职,可由石茂华接任,让他配合王卿便是。”
这是给王崇古一个施恩于同乡、安抚晋党内部的机会。
兵部本来就在他们的影响之下,朱翊钧不在乎再给石茂华提一级。
只要能挡住张四维入阁的路,再把王崇古争取过来为自己所用,这笔买卖怎么算都值。
王崇古立刻听懂了皇帝的暗示,微微颔首。
“至于朝臣非议之说,王卿就不必再提了。”朱翊钧看着王崇古,语气变得郑重,
“朕今天就跟你交个底。”
“只要入了内阁,就不要怕言官弹劾,也别在乎什么朝臣惊诧,这些事,朕给你撑腰!”
“这些日子,你见内阁哪位辅臣的弹章不是堆积如山?
拿天灾说事的,借人祸攻讦的,甚至直接指斥元辅、高阁老是奸臣的,朕都看得麻木了。”
“但是,只要是与朕一条心,为江山社稷着想的,朕就绝不会因为几句闲言碎语,寒了内阁重臣的心!”
朱翊钧顿了顿,目光直视王崇古,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只要入了内阁,
朕不敢保证你一定名垂青史,但至少,无论如何,朕都会给你一个应有的体面。”
如今的朝局,新党与帝党合流,以内阁张居正、高仪、吕调阳为首,
以吏部申时行、温纯、户部王国光、都察院葛守礼、海瑞、给事中栗在庭等人为骨干,
依靠着皇帝的支持,占据了明显的上风。
但与此同时,代表南直隶等地的乡党、代表商户和士绅利益的晋党、以及那些因循守旧的文官保守势力,也纷纷联合起来,对抗新政。
这部分人,麻烦之处不在于有谁挑头闹事,而在于他们牢牢占据了大明朝官僚体系的中高层位置,
通过弹劾大臣、散布流言、激化矛盾、消极怠工、利用部门职权抵制上级命令等等方式,来进行软抵抗。
只要朝廷还要依靠这套官僚体系来运转,这种对抗就不可避免。
这也不是杀一两个人、罢免几个官员就能解决的。
只能通过不断地自我革新,慢慢淘汰掉这些步调不一致、思想僵化的官僚,让大明这台老旧的机器,艰难而缓慢地更新换代。
一旦这个自我迭代的过程停滞,张居正、高仪他们,立刻就会遭到反攻倒算。
所以,朱翊钧从不掩饰自己对改革派的支持。
他这是在明确告诉王崇古:
入了内阁,一定能得到我的支持;
入了内阁,我一定会保你一个善终。
这是给担心“卸磨杀驴”的王崇古吃一颗定心丸,表明自己并非单纯利用他,
也是在提醒王崇古,眼下双方的目标是一致的——都着眼于安定九边,为什么不能互相倚靠呢?
王崇古听懂了皇帝话里话外的意思。
他不由得沉默了。
这是他头一次遇到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的皇帝。
都说君无戏言,皇帝通常不会轻易许诺,尤其是关于未来的承诺——这种话,是要记入史书的。
就像刚才皇帝说的,无论如何都给阁臣一个体面。
那万一将来真有阁臣明着造反呢?
皇帝本不该给自己戴上这样的枷锁。
但此刻,皇帝却亲口向他做出了保证。
这是在安他的心啊。
太急了。
王崇古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刚踏进这承光殿的时候,他还在把这位年轻皇帝当作假想敌,琢磨着如果对方威逼胁迫,自己该如何应对。
可皇帝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表态之后,他心里反倒生出了三分……怜悯。
没错,就是怜悯。
他跟皇帝这才第二次见面,对方又是许他入阁,又是承诺保他体面。
这种妥协商量、推心置腹的态度固然好,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需要用这种方式,
可见这小皇帝心里有多急切,处境恐怕也并不像表面那么轻松。
这只能说明,整备京营这件事,在皇帝看来已经刻不容缓。
同样也说明,湖广那边的大案,带给皇帝的压力,远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举重若轻。
种种因素叠加,才让他这个本不被皇帝喜见的“晋党骨干”,一下子变得重要起来,不得不着力拉拢。
皇帝的话音落下,王崇古心念电转,不过瞬间,已经倾向于接下这个内阁之位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到了嘴边的话又转了个弯:“既然陛下要用臣,是看重臣能谋划九边,扫荡鞑靼。”
“那……臣有一事不解,憋在心里有些时日了,不知当问不当问。”
朱翊钧挺直了腰背,神色一肃:“王卿但说无妨。”
王崇古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神色:“陛下,既然立志要荡平鞑靼,
为何前几日在祭祀历代帝王时,又将前元世祖忽必烈……列入了祭典?”
元世祖被嘉靖皇帝请出帝王庙,并非先帝一时心血来潮,看他不顺眼。
在嘉靖皇帝登基前后,大明经历了数次大规模的鞑靼入侵,边镇军民苦不堪言,天下百姓怨声载道。
正是这种汹涌的民意,最终导致了废除元世祖祭祀。
如今皇帝要整饬武备,一心扫平北虏,却又转头去祭祀前元皇帝,这实在让他感到费解。
正好,趁此机会问个明白,也看看皇帝如何应对。
朱翊钧听了王崇古这个问题,忽然笑了起来,他还以为是什么难题。
他站起身,收敛了笑容,正色道:“王卿,朕此举,正是为了将来鞑靼俯首称臣之时做准备啊。”
王崇古闻言一愣,皇帝竟然想得这么远?
朱翊钧继续说道:“朕明白王卿的意思。
我朝太祖高皇帝驱除胡虏,恢复中华,自然不能认贼作父,这是根本。”
“但是,我大明乃是礼仪之邦,仁德之国,难道在剿灭鞑靼之后,要将他们赶尽杀绝吗?”
王崇古默然。
他跟俺答汗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做过生意,也交过手。
即便不太理解什么是“民族融合”,但也有些切身体会。
他立刻明白了皇帝的用意——这是在为最终战胜蒙古部落后,如何管理与相处做铺垫。
但他还是好奇地问道:“陛下既祭祀前元,又说不能认贼作父,这……其中分寸,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朱翊钧笑道:“这事说来话长,跟李贽那套‘华夷之辨’的学说也有些关系,朕就长话短说吧。”
“此事,当一分为二来看。”
“前元,起初不过是塞外虏寇,趁我中原内乱,窃取了神州神器,那段历史,自然不算我中华正统。”
“不过嘛……”朱翊钧话锋一转,
“自打我大明立国,太祖皇帝将他们逐回漠北之后,这前元,便可算作归附我中华的藩属了!”
“简单说,窃居中原时的蒙古统治者,非我族类;
但被我朝太祖皇帝击败、臣服之后,他们便可算作归化的藩臣了。”
这套说辞,既维护了“华夷之辨”的底线,又为将来的怀柔政策留下了空间。
王崇古听得有些愕然,过了好一会儿,才恍然般微微躬身:“是臣思虑不周,冒昧了。”
朱翊钧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将这个话题轻轻揭过,回到正题:“那么,入阁之事,王卿考虑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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