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明白,自己与高拱在根本理念上的分歧,已然无法弥合。
他完全明白高拱话语背后的理想——中枢揽权归揽权,但不意味着皇帝就该独占一切权柄。
丞相(或类似职位)应该是通过相对公平的科举选拔而出,
理论上能代表更广泛的“天下人”利益,为“天下百姓”发声。
想到这一点,他终于彻底失去了劝诫高拱回头的念头。
本着有始有终的态度,他略显疲惫地,再次开口,语气却带着一丝悲悯:“天下百姓……?”
“高肃卿,你口中的‘天下百姓’,究竟所指何人?”
“春秋之时,能参与国是的‘百姓’,是那些世袭贵族。”
“两汉之时,能影响朝局的‘百姓’,是那些地方世家、豪强大族。”
“两晋之时,垄断清议、把持朝政的‘百姓’,是那些高门士族、门阀世家。”
“隋唐之时,占据要津、互为姻亲的‘百姓’,是那些关陇集团、山东名门。”
“前宋之时,与天子共治天下的‘百姓’,是那些通过科举晋身的士大夫阶层。”
“高肃卿,这些在历史上不断变换面目,垄断上升通道,寡分统治权力的‘天下百姓’,你是真没在史书上见过吗?”
“你理想中的相府,届时由这些人把持,与以往的门阀、士族集团,又有何本质不同?
难道届时就不会再度陷入朋党林立、党同伐异的窠臼?”
话未说完,高拱已是勃然大怒,打断道:“科举制度亦在演进!
必能‘有教无类’,‘选贤与能’,网罗天下真正有识之士!可得君子群而不党!”
张居正也被引动了真怒,拍案而起:“你们这些结党营私、犯上揽权之辈,
若让你们彻底把持了科举与相权,还谈何‘有教无类’!还如何保证公平!?”
两人凛然逼视,目光如电,互不相让!
亭中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张家两兄弟见势不妙,连忙上前劝阻。
张居正猛地别过脸去,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道不同!”
高拱亦啐了一口,愤然道:“竖子不足与谋!”
张敬修连忙挡在老父亲身前,对着高拱道:“元辅!岂可对子骂父!”
张居正把儿子拉回身后,语气斩钉截铁,对高拱道:“元辅,不必再多言了!
我张居正,必不会就此致仕!明日,我便要上朝,与会廷议!”
说罢,他伸出手掌,直指亭外,显然是送客的意思。
高拱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走到亭口,背对众人丢下一句话:“若是此番较量,最终是我胜了,必先将你家抄检一番,
让你过几年清苦日子,好好冷静冷静!
待你想明白了,再召你回内阁不迟!”
张居正也侧过身子,对着高拱的背影挖苦道:“若是在下侥幸胜了,可不敢给元辅做此保证。
元辅还是盼着届时,冯保不会对您赶尽杀绝吧!”
高拱迈开大步,负气而走,声音从远处传来:
“若是你连个冯保都驾驭不住,休怪本阁他日撰书立说,将你张白圭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张居正目送着高拱决绝离去的背影,心中一片清明。
他知道。
经此一晤,这对昔日的“金石之交”,便算是正式分道扬镳,划清界限,从此互为政敌,各凭手段了。
此情此景,莫名地让他从记忆中搜寻到一丝相似的感触。
福至心灵间,张居正突然朝着已走到院门口的高拱背影,朗声喊道,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担当:
“朝局之胜负,天下兴亡之责!元辅——且看我张居正,日后作为!”
六月十八,清晨,乾清宫。
朱翊钧穿戴整齐后,并未像往常一样准备前往文华殿听政,
而是静静地坐在桌案前,一边翻阅着卷宗,一边用着早膳。
今日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舀起一勺粥送入口中,随即皱眉道:“放糖了?”
说罢,便将粥碗轻轻推开。
侍立一旁的张宏愣了愣,连忙上前。
朱翊钧无奈道:“说了多少遍,朕的膳食,不要放糖。”
张宏似乎这才想起,连忙请罪道:“奴婢有罪!
这两日,陛下吩咐奴婢与李进一同整顿尚膳监,换掉了一批旧人。
奴婢交代不全,未能让新来的膳厨摸清陛下的口味习惯。”
朱翊钧本也吃得差不多了,闻言干脆放下筷子,专心致志地看起手中的卷宗,静静等待着。
不多时,蒋克谦引着一名身着粗布麻衣、面容慈眉善目的老太监走了进来。
朱翊钧看到这身打扮,不由得一愣。
好端端一个大太监,穿得如此简朴,甚至可以说是寒酸,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奴婢李进,叩见万岁爷,给万岁爷请安了。”李进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地,结结实实地行了个大礼。
朱翊钧没有立刻让他起身,反而带着几分好奇问道:“族舅为何身着粗布麻衣来见朕?
可是对朕……有什么不满之处?”
李进闻言,又是一个头磕在地上,口称有罪。
接着,他抬起头,脸上露出苦笑:“万岁爷恕罪,奴婢绝非故意作态,实在是……手中拮据,别无他物可穿。”
“不瞒万岁爷,奴婢在宫里这些年,原本倒也没这般清苦,该有的份例,该拿的常例,也没少拿。”
“但后来,眼见先帝大统在望,而先帝膝下,唯有李娘娘所出的两位皇子……”
“李娘娘仁德,便特意遣人告诫奴婢,让奴婢务必谨言慎行,洁身自好,
绝不可打着她的旗号在外为非作歹,以免玷污圣德,牵连少主。”
“奴婢深知利害,也怕行差踏错,影响到娘娘与万岁爷您的清誉。
于是便将那些不该拿的都退了,不该收的都拒了,只靠着那点微薄俸禄,谨小慎微地过日子。”
“这般年复一年,家底早已耗光,如今便只剩这般穷酸模样,让万岁爷见笑了。” 他话语诚恳,带着几分自嘲与无奈。
这番话真假几何暂且不论,但姿态已然做足,任谁也不好再苛责什么。
朱翊钧虚抬右手,示意他起身,叹了口气道:“族舅所言,朕明白了。”
“担着外戚的名声,却要处处谨言慎行,唯恐坏了朕与母后的名声,以致清苦至此……真是苦了族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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