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漠南大会盟
五月的呼伦贝尔草原，正是生命最旺盛的季节。一场春雨刚过，嫩绿的草芽争先恐后地钻出泥土，将广袤的原野染成一片翠色。晨露未曦，千万颗水珠在草叶上滚动，被初升的朝阳一照，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远处的呼伦湖像一面巨大的宝镜，倒映着蓝天白云，湖畔芦苇丛中不时惊起成群的水鸟，展开翅膀掠过波光粼粼的湖面。
这本该是牧民们纵马放歌的季节，是牛羊肥壮的季节。可今年的草原上，却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绿得像是用翡翠铺成的海子般的草原上，风一吹，草浪翻滚，能淹没马腿。可今年这草海里，扎的却不是蒙古包，而是连营十里的明军帐篷。数以千计的军帐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如同突然从地底生长出的白色蘑菇。旗幡招展，刀枪映日，把这草原的柔和劲儿冲得一干二净。士兵们铁甲的反光在草原上连成一片寒光凛凛的星河，战马的嘶鸣声取代了往日的牧歌。
姜镶选这会盟的地方毒得很——就在呼伦湖边上，百年前永乐皇帝阅兵的老地方。这一选择意味深长，既唤醒了蒙古人对大明鼎盛时期的记忆，又昭示着如今的力量对比。湖边的草坡被工兵铲得平平整整，搭起三丈高的点将台，台基用夯土层层夯实，四周还围上了红绸。台上插着十二面龙旗，代表大明十二省，每面旗帜都在草原的风中猎猎作响。台子正对面，摆着百十张马扎子，那是给蒙古王爷们准备的，简陋得近乎羞辱。
......
王刚穿着簇新的山文甲，甲片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青光。他不安地挎着腰刀在台下来回踱步，靴子踩得草皮沙沙响。这位久经沙场的将领，此刻却像头一次上战场的新兵，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老姜，都日上三竿了，人影不见半个！这帮鞑子是要放咱们鸽子？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躁，右手不时摩挲着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姜镶坐在台阴凉地里，不紧不慢地啃着干粮。与王刚的急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甚至连铠甲都没穿，只着一身青布箭衣，仿佛不是来会盟，而是来郊游的。
急什么？姜镶咽下最后一口饼，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从科尔沁部到这儿，快马也得三天。班底那老小子，肯定要拖到最后一刻摆架子。
他眯起眼睛，望向远方的地平线，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就像熬鹰，比的就是耐心。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输了。
就在这时，湖对面扬起一道烟尘。一骑夜不收打马如飞而来，马蹄踏碎草原的宁静，在身后留下一串翻滚的草屑。
报——骑士在点将台前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西南三十里，土默特部塔尔罕带五百骑来了！东北二十里，喀尔喀部的人也到了！
王刚啐了一口，脸上横肉抖动：娘的，约好似的！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东西两路烟尘滚滚而来。西边来的土默特部队伍严整，塔尔罕王爷穿着绛紫色蒙古袍，胸前挂一串核桃大的珊瑚珠子，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的儿子紧随其后，是个面容稚嫩的青年，眼神中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他们的五百骑兵排成整齐的队列，马匹的步伐几乎一致，显然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
东边来的喀尔喀部却是另一番景象。大台吉巴特尔光着半边膀子，露出黑黝黝的胸毛，古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油光。他马鞍上挂着带血的黄羊，羊血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分明是路上现打的。跟随他的骑兵们也大多敞着衣襟，露出结实的胸膛，马队散乱却不失彪悍。
两拨人在湖对面撞个正着，马头对马头瞪眼。塔尔罕冷笑一声，目光在巴特尔光裸的上身和黄羊之间扫过：巴特尔，你主子呢？
我们王爷病了！巴特尔拍拍还在滴血的黄羊，溅起几点血珠，让我带个新鲜物事给明国皇帝尝尝鲜！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草原汉子特有的粗犷，但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犹豫，却暴露了这话言不由衷。
姜镶使个眼色，王刚带着一队骑兵迎上去。明军骑兵清一色铁盔红缨，马鞍旁挂着三眼铳，阳光下一照，晃得人眼花。他们的坐骑迈着整齐的步伐，铁蹄踏在草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自有一股肃杀之气。
各位王爷，王刚在马上抱拳，声音洪亮，我们大将军备了奶茶，请上台叙话！侍卫们就在湖边歇歇脚！
这话说得客气，可湖边早就摆开二百架拒马枪，弩手在草丛里若隐若现。更远处，隐约可见火炮的轮廓，黑洞洞的炮口对着会盟场地。塔尔罕脸色变了几变，右手无意识地捻着胸前的珊瑚珠，终究还是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随从，步行上台。巴特尔哼了一声，把黄羊扔给侍卫，也跟着上台，脚步沉重得像是要把台阶踩碎。
日头快到头顶时，草原的温度渐渐升高，空气中的紧张气氛也愈发浓重。就在这时，湖东北方向传来沉闷的牛角号声，一面金狼旗缓缓移近。旗面上的金狼在风中抖动，仿佛随时会扑出来。
班第终于来了，带着整整两千骑兵，队伍拖出二里多地。他的骑兵们穿着杂色的皮袍，手中的武器五花八门，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像狼一样凶狠。班第本人穿着金线绣的蒙古袍，袍子上的鹰隼图案栩栩如生。腰间别着镶宝石的弯刀，刀鞘上的红宝石有鸽蛋大小。马鞍是整张白虎皮缝制的，虎头恰好做鞍头，虎眼用黑曜石镶嵌，森然有神。
姜镶站起身，拍拍袍子上的饼渣：正主儿到了。
他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空气中，却清晰地传到了身边每个人的耳中。
班第在台下勒马，仰头看看点将台，又扫了眼湖边严阵以待的明军，忽然哈哈大笑：姜大将军！本王带了百车礼物，都在后面车队里！
他的笑声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王刚握紧刀柄——这老狐狸，分明是把兵马藏在车队里！远远望去，那支车队蜿蜒如长蛇，车辆都用毡布覆盖，看不出里面装的是什么，但车轮在草地上压出的深深辙印，却暴露了它们的重量。
姜镶却笑得更欢，眼角堆起细密的皱纹：王爷客气！不如先上台喝碗茶，我让儿郎们帮您卸车！
话音未落，湖东南突然响起震天鼓声！五十辆偏厢车推开伪装的草皮，露出黑森森的炮口！每门炮旁都站着四名炮手，手中的火把已经点燃，只要一声令下，就能让这片草原变成火海。更吓人的是湖面上——十几条龟船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船头的字旗刺得人眼疼！这些龟船形如巨龟，船身覆盖铁甲，船首装置着铜炮，俨然是移动的水上堡垒。
塔尔罕跪下了，额头触地：天朝威武！土默特部愿永世称臣！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身后的随从们也纷纷跪倒，额头紧贴地面。
巴特尔脸色惨白，手中的银刀落地。他死死盯着湖面上的龟船，喉结上下滚动，最终也单膝跪地，低下了桀骜不驯的头颅。
班底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死死盯着姜镶，突然抽出弯刀劈向桌案！弯刀带着风声落下，将厚重的木案劈成两半！
明朝皇帝呢？让他出来见本王！
班底的声音嘶哑，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他身后的骑兵们一阵骚动，马匹不安地踏着步子。
陛下龙体欠安。姜镶收起笑容，从怀里掏出圣旨，明黄色的绸缎在阳光下格外刺眼，不过有道旨意给王爷——陛下说，若王爷愿去北京颐养天年，赐宅邸一座，岁俸万石。
班底的眼珠子红了，握着弯刀的手青筋暴起：放屁！本王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是吗？姜镶慢悠悠展开一卷羊皮，羊皮上的字迹依稀可见，可喀尔喀部刚送来血书，说您祖父是篡位的家奴？
巴特尔跳起来要争辩，却被王刚一脚踹倒。点将台顿时乱成一团！班第的亲兵要冲上来，湖边的明军火炮齐鸣，炸得湖面水柱冲天！炮声震耳欲聋，水花溅起数丈高，淋湿了台前的众人。战马受惊，嘶鸣着人立而起，骑兵们拼命勒紧缰绳。
都住手！姜镶突然大喝，声音竟压过了炮声，陛下还有道口谕！
混乱中，他举起个木匣子。那是个普通的榆木匣子，但当他打开匣盖时，一股刺鼻的腥臭味立刻弥漫开来。里面是颗腌制的人头，皮肤已经发黑萎缩，但额头上赫然刻着的字依然清晰可辨！
科尔沁部左贤王多尔济，姜镶冷冷道，目光如刀般扫过在场的蒙古贵族，五天前企图投奔喀尔喀部，被陛下派人截住了。
班第踉跄退了两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多尔济是他堂弟，也是军中大将！他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触摸那颗人头，却又猛地缩回。
王爷，姜镶逼近一步，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您说，下一个叛变的会是谁？
日落时分，草原被夕阳染成一片血红，会盟终于有了结果。
塔尔罕第一个在盟书上按手印，赌咒发誓永效大明。他在盟书前跪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用颤抖的声音念完了效忠誓词，这才用印泥在名字下按上鲜红的手印。巴特尔被押着画押时，牙齿咬得咯咯响，目光死死盯着地面，仿佛要将草地瞪出个洞来。班底最后签字，笔尖戳破三层纸，墨迹在纸上晕开，像一滴黑色的血。
姜镶笑着给三位顺义王发金印，每方金印都用红绸包裹，在夕阳下闪着微弱的光：陛下说了，三年不征赋税，还开通五处互市！
王刚在一旁嘀咕：老姜你真信他们？
姜镶望着一溜烟逃走的蒙古马队，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信炮口！信粮草！信他们内部狗咬狗！
当夜，军中庆功宴摆开。士兵们围着篝火而坐，火堆上架着整只的烤羊，油脂滴在火中发出滋滋的响声。酒碗碰撞的声音、欢笑声、歌声在草原上飘荡，与白天的紧张气氛形成鲜明对比。
姜镶却独自走上点将台，看北方星空下的肯特山轮廓。那座巍峨的山脉在夜色中如同一头沉睡的巨兽，山脊的线条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夜风拂过，带来草原特有的清香，也带来远方的气息。
亲兵送来密报：班第连夜处死了三个千户长。
还不够乱啊。姜镶把纸条扔进火盆，看着火舌舔舐纸张，将它化为灰烬，得再添把柴。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北方，那里的星空下，是广袤的蒙古草原，是无数蠢蠢欲动的部落。今夜过后，这片土地上的风云，又将如何变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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