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色如同一块浸透了浓墨的巨大绒布，将上海紧紧包裹。距离“营火”行动预定的发动时间——晚二十三点，只剩下不到四个小时。空气仿佛凝固，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硝烟与紧张混合的呛人味道。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下，是无数暗流疯狂涌动的最后时刻。
明渊站在“昭和通商”顶楼办公室的窗前，背影挺直如松，映在玻璃上的面容却是一片冰封的湖泊，唯有眼底深处，偶尔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焦灼。南造云子布下的监视网，如同无形的枷锁，在这最后几个小时内，正以前所未有的密度和强度收紧。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在楼下街道的阴影里，在对面建筑的窗口后，有多少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这栋大楼的每一个出口，记录着每一个进出的人员。
“基石”刚刚通过最紧急的渠道传来密报：预定的几条撤离路线上，都发现了身份不明的暗哨，虽然尚未表现出攻击意图，但其存在本身，就如同横亘在生路上的绊马索。“灰枭”小组也回报，76号据点周边的监控力量明显增强，不仅有其本身的外围守卫，似乎还混杂了特高课便衣的痕迹。
压力，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已经淹到了脖颈。
明渊知道，不能再等了。南造云子就像一条经验丰富的猎犬，已经将鼻子凑到了猎物的藏身之处，只待最后一声令下，便会猛扑上来。他必须在她发出那声命令之前，为她视野里的“猎物”，制造一个足以乱真的“影子”。
他缓缓转过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了那部直通特高课核心指挥线路的红色电话。他的手指稳定而有力，没有丝毫颤抖，仿佛接下来要进行的，只是一次寻常的工作汇报。
电话接通，传来接线员刻板的声音。
“我是藤原拓海，”明渊的声音平稳，带着一丝属于“顾问”的、恰到好处的严肃，“请接藤田长官办公室，有紧急情况需要汇报。”
短暂的等待后，藤田芳政那略带疲惫的声音在听筒中响起：“藤原顾问？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长官，打扰您休息了。”明渊的语气带着歉意，但随即转为凝重，“卑职刚刚接到内线紧急密报，以及综合分析了近期一些区域的异常活动数据，发现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认为必须立刻向您汇报，并请求授权采取预防措施。”
“哦？”藤田的声音提起了几分精神，“什么信号？”
二
“根据多方情报交叉验证，”明渊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在极斯菲尔路76号据点周边，以及与之相邻的贝当路仓库区，可能存在一个我们之前忽略的、极其隐蔽的抵抗组织地下交通枢纽，或者……是一个用于囤积武器弹药的秘密据点。”
他刻意将“贝当路仓库区”与76号据点捆绑在一起提出。贝当路仓库区地形复杂，鱼龙混杂，本就是之前他通过赵德明散布烟雾弹时重点“关照”的区域之一，存在“异常”合情合理。而将其与76号挂钩，则能顺理成章地将干预的触手，伸向“营火”行动的核心区域。
“有确凿证据吗？”藤田的声音带着怀疑。在“归鸟”行动即将发动的敏感时刻，任何新的“发现”都需要格外谨慎。
“目前还没有直接证据，这也是最令人不安的地方。”明渊巧妙地应对，“对方的反侦察能力极强，活动极其隐秘。但我们监控到该区域近期无线电信号异常活跃（这是他通过‘灰枭’故意泄露的微弱信号），且有不明身份人员频繁夜间聚集（赵德明‘汇报’的功劳），物资流动也存在疑点。更重要的是，其活动模式，与我们在华北破获的某个地下军火库案例，有高度相似之处。”
他引用了关东军的案例，这能增加他判断的“专业性”和“可信度”。
“卑职担心，”明渊的声音带着一丝“忧患”，继续说道，“在‘归鸟’行动全面发动，全城力量集中于主要目标时，这个潜在的‘钉子’，可能会成为抵抗分子垂死挣扎、或者核心人员秘密转移的通道。一旦被其利用，甚至可能对我‘归鸟’行动的收官造成干扰，让部分重要目标借此通道‘金蝉脱壳’。”
“金蝉脱壳”四个字，他咬得稍重，精准地戳中了藤田芳政最在意的地方——“归鸟”行动必须完美，不能有任何漏网之鱼！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能听到藤田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明渊能想象出他正在权衡利弊。
“你的建议是什么？”藤田终于开口。
“卑职建议，防患于未然！”明渊立刻抛出他精心准备的方案，“在‘归鸟’行动最终指令下达前，利用这个时间窗口，以‘配合行动，清查可疑区域’为名，抽调部分力量，对贝当路仓库区及76号据点外围相邻区域，进行一次迅捷、高效的‘预清扫’行动。”
他详细阐述：“此举有几个好处：第一，可以拔除这个潜在的隐患，确保‘归鸟’行动侧翼安全。第二，大规模的清查行动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威慑，可以迫使可能隐藏在该区域的抵抗分子提前暴露或逃离，这反而有利于我们锁定目标。第三，这也是对76号周边安全环境的一次检验和加强。”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完全站在确保“归鸟”行动万无一失的立场上。
三
藤田芳政再次沉默。明渊的建议，听起来无懈可击，甚至可以说是考虑周全。在重大行动前，进行外围清扫，是常见的战术。而且，动用部分力量去清理一个“可疑区域”，并不会影响“归鸟”主体计划的执行。
“你认为抽调哪部分力量合适？”藤田问道，这几乎等于默认了他的方案。
明渊心中微微一松，但语气依旧谨慎：“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不宜动用宪兵队或特高课主力。卑职认为，可以命令76号特务大队，抽调其约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机动力量，联合部分皇协军，执行此次清扫任务。他们对当地情况更熟悉，行动也更便捷。同时，可以请南造特派员麾下的部分侦查人员，负责外围策应和监督，以确保行动效率和……透明度。”
他主动提出让南造云子的人参与，这招以退为进，既显得自己坦荡无私，又能将云子的部分注意力暂时引向这个“假目标”。更重要的是，76号的力量被调离，正是“营火”行动所需要的！
“可以。”藤田芳政最终拍板，“就按你说的办。我会亲自给76号李士群打电话，你负责具体协调和下达指令。行动务必迅速、安静，在‘归鸟’指令下达前结束，不要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哈依！卑职明白！”明渊沉声应道，挂断了电话。
放下听筒的瞬间，他才感觉到后背已被冷汗微微浸湿。这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总算迈出去了。
他没有丝毫停顿，立刻开始起草给76号的正式协调指令。指令措辞严谨，引用了藤田长官的授权，明确了行动范围（重点标注了贝当路仓库区及76号据点外围几个无关紧要的方向）、行动目标（清查可疑人员与物资）、以及行动时间（要求立即准备，一小时内展开）。
同时，他通过另一条秘密线路，向“基石”发出了只有一个字的预信号——“动”。
这个信号意味着，“营火”行动小组，可以开始进行最后的准备，并密切关注76号内部的兵力调动情况。
四
指令下达后，明渊坐回椅子，闭上双眼，强迫自己进入一种绝对的冷静状态。他在脑海中再次推演整个计划。
76号接到藤田亲自下达的命令，不敢怠慢。李士群虽然疑心重，但在“归鸟”行动的大局和特高课的直接指令下，他必然会被迫分兵。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机动力量被调离，76号内部的防御力量将出现一个可观的空档。这正是“营火”行动需要的“壳”已松动！
而南造云子，在得知这一“预清扫”行动后，会如何反应？她会怀疑吗？一定会。但她暂时找不到反对的理由。这个行动本身合乎逻辑，甚至可以说是“藤原顾问”尽职尽责的表现。她可能会派人加强监视，但她的主要精力，短时间内会被牵扯到这个“贝当路可疑区域”上。这为“营火”行动的核心环节，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和空间。
剩下的，就要看曼秋和她的队员们，能否在“无常”小组的外围支援下，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完成那“金蝉脱壳”的致命一击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办公室外，城市依旧沉寂，但明渊知道，在这沉寂之下，力量的齿轮正在按照他预设的方向，开始缓缓转动。
大约半小时后，秘书佐藤轻轻敲门进来，送来了76号方面的回执，表示已接到藤田长官命令，正在集结队伍，将按“藤原顾问”的指令，即刻展开“预清扫”行动。
明渊面无表情地接过回执，挥了挥手让佐藤退下。
他再次走到窗边，望向极斯菲尔路的大致方向。夜色深沉，看不到那边的具体情形，但他仿佛能听到76号院内集合队伍的嘈杂声，车辆发动的引擎声，以及……那扇通往魔窟深处的、看似坚固的“壳”，正在悄然裂开一道缝隙的声音。
计划的第一步，已经实现。
然而，就在他刚刚松了半口气的时候，那部红色电话，再次刺耳地响了起来。
明渊的心猛地一紧。这个时候，会是谁？
他稳了稳心神，走过去拿起听筒。
“莫西莫西，藤原拓海。”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南造云子那冰冷而清晰的声音，带着一丝听不出情绪的探究：
“藤原顾问，关于贝当路仓库区的‘预清扫’行动，我有些细节，想与你当面确认一下。我现在就在来‘昭和通商’的路上。”
明渊握着听筒的手指，瞬间收紧。
她来了！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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