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内，灯火长明。李世民与李孝恭、李道宗、李神通三位宗室重臣的商议，已从最初的狂喜转为深沉的谋算。那叠粗糙的新纸静静躺在御案之上，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因为它承载的，是打破数百年世家文化垄断的希望。
“陛下，”李孝恭率先开口，神色凝重，“新纸虽利，然欲破世家壁垒，非仅靠低价便可。五姓七望，盘根错节，其势不仅在朝堂，更在乡野，在经籍，在清议，在无数依附于其的门生故吏。若我等贸然将新纸推向市面，他们必会警觉，或联手抵制，或抬高旧纸价格与新纸争锋，甚至可能污蔑新纸粗劣，不堪承载圣贤文章。”
李道宗接口道：“河间王所言极是。且造纸之术，虽暂由我等掌握，然时日一长，难保不被其窥得门径。届时他们凭借雄厚财力与人脉，仿制乃至改良，反客为主，亦未可知。”
李世民微微颔首，目光深邃。他深知这些老成谋国之臣的顾虑绝非空穴来风。世家的力量根植于文化的垄断，而文化的垄断又依赖于对知识载体——书籍和纸张的控制。这是一场没有硝烟，却关乎国本的战略博弈。
“二位王叔所虑，朕亦思之。”李世民缓缓道，“故，新纸推出，不能操之过急，更不能简单地投入市场任人抢购。需有一套周全之策，步步为营。”
他沉吟片刻，条分缕析地开始布局：
“其一，严控源头，秘而不宣。”李世民手指轻叩御案，“新式造纸之术，尤其是以竹、楮为原料的核心工艺，必须列为最高机密。所有参与研制的工匠，连同其家眷，由朝廷集中安置，给予厚禄，严加保护，亦算是监管。造纸工坊，初期不宜设在长安这等世家眼线众多之地，可选在……嗯，泾阳便很好，有霍焌坐镇，地处京畿却又相对独立，可作为核心生产基地。其他关键原料产地，如盛产竹木的山区，也需派可靠之人暗中控制。”
李神通点头：“陛下圣明。掌握源头，方能不受制于人。只是……初期产量恐怕有限。”
“无妨，”李世民摆摆手，“此乃其二，分级推出，定向投放。”他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首批新纸，不求数量，但求其‘名’！朕意，以此新纸，精工制作一批《五经定本》及《贞观律》，由弘文馆、国子监大儒勘定，务求校雠精审，版式美观。制成之后，不售，只‘赐’！”
“赐？”李孝恭若有所思。
“对，赐！”李世民语气肯定，“赐予各地有潜力的寒门学子，赐予边军中有功的识字将士，赐予忠诚可靠的中下层官吏！此举，一则可彰显朝廷崇文重教、嘉奖功臣之心；二则可让新纸与‘皇恩’、‘正朔’紧密相连，提升其格调，堵住世家诋毁之口；三则可借此物色、培植忠于朝廷的新生力量。待这批‘御赐新纸书’在特定圈子内建立起口碑和渴望之后……”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三，建立渠道，掌控发行。 朝廷当设立‘文渊司’或类似机构，专司新纸生产、书籍刊印与发行。初期可在各州治所设立‘官书坊’，直接售卖由新纸印刷的经典典籍、农书、医书乃至蒙学读物，价格务必低廉，务求让寒门士子、寻常富户皆能负担。同时，严格管控新纸流向，绝不允许大批量流入世家及其关联商号之手。”
李道宗抚掌赞道：“妙！如此一来，知识之流传，渠道便部分掌握在朝廷手中！世家纵有万贯家财，若无法轻易获得廉价纸张书籍，其门下依附的寒士难免心生异志。”
“其四，舆论造势，争取人心。”李世民目光扫过三人，“待时机成熟，官书坊可发行类似‘邸报’之物，但内容更广，刊载朝廷政令、各地要闻、乃至一些有益的农工技艺，皆以新纸印刷，低价或免费发放于各州县学、驿馆乃至市井。名字……或可叫《贞观民报》？要让天下人知晓，读书明理，并非世家特权，朝廷愿为天下人铺就此路！更要让世人看到，是谁在真正地造福于民，打破枷锁！”
李孝恭听得心潮澎湃，补充道：“陛下，还可令各地官府，鼓励乃至资助乡间设立蒙学，统一采用新纸教材。假以时日，一代新人长成，只知朝廷恩德，谁还念世家旧情？”
“正是此理！”李世民颔首，“此举需缓缓图之，不可急切。但方向既定，便不容动摇。”他看向李承乾、李崇义三人，“承乾，尔等此次立下大功。这推广新纸、筹建文渊司、督建官书坊等一应后续事宜，朕便交由你与崇义、道彦，协同霍焌，在泾阳先行试点，积累经验。你等可敢担此重任？”
李承乾三人闻言，激动不已，连忙跪倒：“儿臣（臣侄）必竭尽全力，不负父皇（陛下）重托！”
“好！”李世民亲自将他们扶起，语气深沉，“记住，尔等所做，非为一纸一墨，乃是为我大唐，开万世之太平，破千年之壁垒！让这天下英才，尽入朕之彀中，亦让朕之恩泽，普惠于兆亿黎民！”
一场旨在用廉价纸张作为利器，从根本上动摇世家根基、重塑大唐文化教育格局的宏伟战略，就在这帝国心脏的密室中，被清晰地勾勒出来。泾阳，再次被推到了时代变革的风口浪尖。而霍焌，这个屡次创造奇迹的年轻人，又将在这盘大棋中，扮演怎样的角色？随着新纸的悄然流出，一场席卷朝野的文化风暴，正在无声地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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