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工那天，鞭炮噼里啪啦炸了一地红，跟谁家刚办完喜事似的。
我让人扯了条巨他妈长的横幅，红底黄字——“祝你安居”地产公司开工大吉。
我站在那堆红纸屑中间，看着远处那片被推土机铲平的黄土地，心里头，竟然真有那么点儿悲壮。
我不是在盖楼。
我是在给我自己，盖一座坟，或者，一座碑。
是遗臭万年，还是流芳百世，就看这一锤子买卖了。
小雅挺着肚子，站在我旁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那眼神，跟我当年看我爸一样，全是崇拜。
她轻轻拽了拽我的袖子。
“铁祝，我咋觉得，你现在才像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
我心里一颤，差点没绷住。
我扭过头，看着她，又看看旁边一脸温柔的小静，最后目光落回那片工地。
爷们儿？
我他妈快成孙子了。
工程队是庞四海介绍的，说是他一个远房亲戚，叫王老蔫。
这王老蔫，人看着跟名字一样，蔫了吧唧的。个子不高，黝黑，精瘦，脸上那褶子，能夹死苍蝇。一年四季，嘴上都叼着根卷烟，不点着，就那么叼着，跟个装饰品似的。
他那双手，又黑又糙，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看着像刚从地里刨完红薯。
可他那双眼睛，贼亮，跟俩探照灯似的，骨碌碌一转，就把你从里到外都扫了一遍。
第一次见面，他就没跟我客气。
“礼总，咱丑话说前头。”
他把嘴里那根烟屁股拿下来，在鞋底上磕了磕。
“我手底下这帮兄弟，都是跟我从南闯到北的，糙人，没啥文化，但都得养家糊口。”
“钱，得到位。”
“住的地方，不能差。”
“吃的，得见着肉。”
我当时拍着胸脯，笑得跟个弥勒佛似的。
“王哥，你放心！我礼铁祝再不是人，也不能亏待给我干活的兄弟！标准就按全市最高标准来！顿顿四菜一汤，必须有肉！宿舍给你们装空调，装热水器！”
我以为，我把他们当人看，他们就能把活儿当事儿干。
我他妈还是太年轻了。
工程队进场那天，乌泱泱来了百十来号人，跟解放战争时期的民兵队伍似的，一个个吊儿郎当，扛着铁锹，拎着蛇皮袋，看我的眼神，不像看老板，像看一个刚从银行取完钱出来的储户。
王老蔫说得没错，他们是糙人。
随地吐痰，张嘴就是国骂，干活前先蹲在墙根底下，抽半个小时烟，聊聊谁家媳妇跟人跑了。
我忍了。
我告诉自己，水至清则无鱼，干大事不拘小节。
可我没想到，这帮人不是鱼，他们是祖宗。
开工第三天，问题就来了。
一帮工人把工具一扔，堵在工地门口，不干了。
我赶过去的时候，王老蔫正蹲在人堆里，还是那副蔫头耷脑的样子，慢悠悠地抽着烟。
我把他拉到一边，压着火问。
“王哥，这咋回事？”
王老蔫吐了个烟圈，一脸为难。
“唉，礼总，不是我给你上眼药。”
“兄弟们嫌累，说你这设计的楼层高，钢筋密，干着费劲，得加钱。”
我当时就懵了。
合同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工钱是按天算的，跟楼层高低有屁关系？
“王哥，这不合规矩吧？”
王老蔫眼皮一耷拉，声音更蔫了。
“礼总，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看这大太阳晒的，兄弟们一天下来，背上都得脱层皮。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不疼他们，他们干活能有劲儿？”
我看着他那张布满褶子的脸，突然就明白了。
他不是传话的，他就是那个吹哨的。
我心里那股火“噌”地一下，可脸上还得笑。
“行，王哥，你让他-们先干着，晚上我摆一桌，咱们边吃边聊。”
那天晚上，在市里最好的酒店，我开了三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站起来，端着酒杯。
“各位大哥，兄弟我第一回干这个，很多事儿不懂，全靠各位大哥抬举。从明天开始，每人每天，在原来基础上，再加一百块钱辛苦费！”
“哗——”
下面一片叫好声。
“礼总大气！”
“礼总敞亮！”
王老蔫端着酒杯，笑眯眯地看着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懂事儿的晚辈。
我把那杯酒干了，火辣辣的，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我以为，钱喂饱了，他们就能消停了。
可我忘了，人的欲望，是个无底洞。
加了钱，他们干活是利索了几天。但很快，新的幺蛾子又出来了。
我半夜睡不着，开车去工地转悠。
工地上黑灯瞎火，只有一个角落的仓库亮着灯。
我猫着腰过去，从窗户缝里往里看。
好家伙。
王老蔫带着几个工头，正拿着我的设计图，围着一堆钢筋比比划划。
只听一个工头说：“这梁用的25的螺纹钢，图纸上标的。咱给换成22的，神不知鬼不觉，这一吨下来，省的钱，够咱们哥几个潇洒好几天了。”
王老蔫点点头，叼着他那根万年不变的烟卷。
“水泥也一样，标号往下调一调，别太过分就行。跟搅拌站那边打好招呼，回扣少不了他们的。”
我当时感觉，浑身的血，都冲到了脑瓜顶。
我一脚踹开仓库的门。
“王老蔫！你他妈干啥呢！”
屋里的人吓了一跳，看见是我，脸都白了。
王老蔫最先反应过来，他立马换上一副笑脸，朝我走过来。
“哎呀，礼总，您怎么来了？我们这不是寻思着，怎么给您省点成本嘛。”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堆钢筋。
“省成本？这就是你他妈给我省的成本？把25的钢筋换成22的？把高标号的水泥换成低标号的？你这是盖楼吗？你这是在给人挖坟！”
“我盖的房子，是给人住一辈子的！不是他妈的给你偷工减料，赚黑心钱的！”
我吼得声嘶力竭，眼珠子都红了。
王老蔫脸上的笑，一点点僵住了。
他把烟卷从嘴上拿下来，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
“礼总，话不能这么说。”
“这行里，都这么干，我这都算实在的了。你盖的楼，只要不地震，一百年都塌不了。你省了钱，我们挣了钱，大家都好，何必呢？”
我看着他那张理直气壮的脸，突然就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以前开网约车的时候，天天在收音机里听新闻，骂那些黑心开发商，觉得他们都该千刀万剐。
我还羡慕过他们，觉得他们动动嘴皮子，钱就哗哗地来，活得跟皇帝似的。
现在我才知道。
这帮大老板的生活，真他妈不如我们普通老百姓。
很多时候就像刷短视频，看别人拍的视频很爽，自己拍的时候才知道和看见的不一样。
现实也是如此。
你看着人家前呼后拥，风光无限。
可你不知道，他为了让这帮人听话，喝了多少伤胃的酒，陪了多少恶心的笑，说了多少违心的话。
你看着人家一栋楼拔地而起，以为是印钞机。
可你不知道，他每天都在跟这帮想从他骨头里榨油的“大爷”们斗智斗勇，头发一把一把地白。
我突然觉得特别没劲。
我指着王老蔫，一字一句地说。
“这批钢筋，水泥，全都给我拉走！换成符合标准的！一根都不能少！一袋都不能错！”
“工期延误的损失，我认了！”
“但是，王老蔫，我告诉你。再让我发现一次，我不光让你滚蛋，我让你在这行里，彻底混不下去！”
说完，我转身就走。
我怕我再待下去，会忍不住抄起旁边的钢管，给他开个瓢。
我坐进我的猛禽皮卡里，浑身都在抖。
我把头埋在方向盘上，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不是委屈。
我是后悔。
我他妈要是知道盖个良心楼这么难，当初说啥也不干这个。
我图啥啊？
钱？我现在不缺钱。
名？我现在让人当孙子一样耍。
我他妈就是个傻逼。
一个自以为是的，想改变世界的，天字第一号大傻逼。
【消费明细】
工程队加薪（120人*100元\/天*15天预付）：180,000元。
酒席宴请费用：38,800元。
废弃不合格钢筋及水泥损失：215,000元。
重新采购合格建材加急费用：350,000元。
本章总计消费：783,800元。
【账户余额：72,307,801.8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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