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乾清宫东暖阁。
时值深冬,窗外寒风呼啸,卷起庭前枯叶,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阁内虽燃着上好的银霜炭,暖意融融,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压抑和冰冷。
龙案之后,大明崇祯皇帝朱由检,正死死地盯着手中一份由陕西三边总督府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报。
他的脸色,从最初的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铁青,最后化为一种近乎狰狞的暴怒。
握着奏章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
骤然间,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打破了暖阁的死寂!
朱由检猛地站起身,双臂狠狠一扫,将龙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笔墨纸砚尽数掀翻在地!
砚台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墨汁四溅,污了明黄色的地毯。
“十万天兵!十万天兵啊!!”
他双目赤红,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嘶哑地怒吼,“倾尽西北边镇之力,竟……竟败于一伙草寇流民之手?!
朕的颜面何存!大明的颜面何存!!”
他像一头困兽,在暖阁内来回疾走,龙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狼藉。
跪伏在下方的一众内阁大臣、兵部堂官,个个噤若寒蝉,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砖,连大气都不敢喘。
空气中弥漫着皇帝暴怒的威压和浓烈的恐惧。
首辅周延儒,须发已见斑白,此刻更是面无血色。
他知道,作为首辅,此刻必须有人站出来说话。
他硬着头皮,微微抬起上半身,声音干涩而惶恐:“陛下……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啊!”
他斟酌着词句,“朔方……朔方贼势确已坐大,非寻常草寇。
其酋陈远,狡诈异常,善于蛊惑人心;
其将秦玉凤,勇悍绝伦,有万夫不当之勇……加之北地苦寒,天时不利,官军……官军恐是中了贼人奸计,方才……”
“奸计?!为何他们能用奸计,你们就不能?!”
崇祯猛地停下脚步,转身死死盯住周延儒,目光如同两把淬毒的冰锥,“他们有天时?朕的将士就该冻死?
他们有地利?朕的督抚为何不察?
他们有人和?
难道我大明百万官军,就比不上区区流民聚拢的乌合之众?!”
他越说越气,声音越来越高亢,带着一种绝望的尖厉:“国库空虚,朕日日宵衣旰食,节衣缩食,甚至……甚至停了宫中用度,就为了筹措这点军饷!
指望着你们能为朕分忧,荡平寇氛!
可你们……你们就给了朕这样一个结果?!
啊?!”
他踉跄一步,扶住龙椅的扶手,才勉强站稳。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关外,皇太极的铁骑虎视眈眈,辽饷如同一个无底洞,吞噬着帝国最后的元气;
关内,李自成、张献忠等流寇攻城略地,烽烟四起,剿不胜剿;
如今,连这偏远的北疆,也冒出了一个敢与朝廷分庭抗礼的“朔方都督府”!
他感觉自己就像坐在一艘四处漏水的破船上,拼命地舀水,却发现漏洞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而岸,却遥不可及。
“陛下……”
兵部尚书张凤翼颤声开口,试图分析局势,“朔方虽胜,然其毕竟地瘠民贫,经此大战,损耗必巨。
我军虽败,主力犹存,只需固守要隘,休养生息,待元气恢复,再图……”
“再图?拿什么图?!”
崇祯厉声打断他,声音中充满了嘲讽和疲惫,“钱呢?粮呢?兵呢?
你们告诉朕,从哪里变出来?!
难道要让朕学那汉灵帝,卖官鬻爵吗?!”
他颓然坐回龙椅,用手撑着额头,遮挡住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痛苦和迷茫。
怒火的余烬在胸腔中燃烧,留下的却是更深的寒冷和绝望。
剿,已然失败,短期内再也无力组织起第二次如此规模的征讨。
国库空空如也,各地催饷的奏章堆积如山,他甚至连京营的饷银都快发不出了。
难道……难道真要向那个僭越称制的“陈都督”低头?承认这个国中之国?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不!绝不能!祖宗江山,岂能容他人鼾睡?!
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各地骄兵悍将必然群起效仿,大明就真的完了!
可是,不承认,又能如何?继续打?拿什么打?
暖阁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和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声。
大臣们伏在地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等待着天子的最终决断,那将决定着帝国的命运,也决定着他们每个人的生死荣辱。
崇祯的脑海中,无数念头激烈交锋。
他想起了太祖高皇帝驱逐蒙元、平定天下的赫赫武功,想起了成祖皇帝五征漠北的雄才大略,想起了仁宣之治的盛世光景……
再看看眼前的烂摊子,一种巨大的历史悲怆感几乎将他击垮。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脸上的暴怒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
他的目光扫过脚下瑟瑟发抖的臣子们,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传旨……陕西三边总督……剿匪不力,损兵折将……革职查办,押解进京问罪……”
他没有说如何处置朔方,也没有说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含糊的旨意,充满了无奈和拖延。
他需要时间,需要喘息,需要……奇迹。
“退下吧。”他挥了挥手,仿佛连抬起手臂都无比艰难。
大臣们如蒙大赦,叩首之后,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暖阁,留下崇祯一人,独自面对这破碎的江山和无尽的寒冬。
崇祯怒拍案,帝国陷深渊。
朔方的一场大胜,如同一面残酷的镜子,照出了大明王朝外强中干的虚弱本质和崇祯皇帝无力回天的悲凉处境。
帝国的车轮,正沿着覆灭的轨道,不可逆转地滑向深渊。
而远在朔方的陈远,此刻还无法完全体会,他这一战,对紫禁城中的那位年轻皇帝,造成了何等毁灭性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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