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云昭便立在谢无妄居住的“无尘殿”外。
她手中捧着一卷早已烂熟于心的《清静心经》，指尖却微微收紧，仿佛攥着的不是书卷，而是一柄即将刺向冰封湖面的利刃。昨夜镜湖幻境中那破碎的倒影，谢无妄悲恸欲绝的眼神，依旧在她脑中反复上演，搅得她心神不宁。
恨意依旧盘踞在心底，但那震撼的景象，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无法忽视的涟漪。她需要一个答案。
“进来。”
清冷的声音自殿内传出，门无声洞开。殿内陈设极简，一桌一椅，一蒲团，以及萦绕不散的淡淡冷香，如同他这个人，隔绝了所有尘世烟火。
谢无妄端坐于蒲团之上，眼眸微阖，周身气息与这大殿融为一体，冰冷、完美，毫无破绽。
云昭垂眸，敛去眼中所有情绪，缓步上前，执弟子礼：“师尊，弟子于《清静心经》中有一处不明，特来请教。”
“讲。”他并未睁眼。
“经文有云，‘心若冰清，天塌不惊’。若心已蒙尘，乃至……破碎，又当如何自处？”她声音平稳，目光却紧紧锁住他。
谢无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终于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落在她身上，带着惯常的审视：“心若破碎，便需静养，以灵力温补，以岁月弥合。”
“若等不及岁月呢？”云昭追问，向前踏了一小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若那破碎之心，关联重要之人，重要之事，无法静待其慢慢愈合，又当如何？”
殿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谢无妄看着她，目光锐利如剑，试图看穿她平静外表下的真实意图。“执念过甚，易生心魔。当断则断。”
“断？”云昭轻轻重复着这个字，仿佛在品味其间的决绝，“师尊觉得，过往种种，皆是该断的执念吗？譬如……牺牲，譬如，失去？”
当“牺牲”二字清晰地从她口中吐出时，谢无妄周身那完美无缺的冰冷气息，骤然出现了一丝紊乱。他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修行之人，当放眼大道，不拘泥于一时得失。”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云昭敏锐地捕捉到，那平稳之下，仿佛冰面下暗流汹涌。
“是吗？”她微微偏头，眼神纯净，如同真的求知若渴的弟子，“可弟子听闻，太上忘情，非是无情。若连经历过的‘失’与‘得’都一并忘却、断去，那所修的大道，岂不是一座毫无意义的空中楼阁？”
她顿了顿，不等他回答，又轻声抛出一个更沉重的问题：“师尊，若有一天，需要您为了苍生大道，再次牺牲重要之人，您会如何选择？会像上次一样……毫不犹豫吗？”
“轰——！”
一股无形的威压骤然从谢无妄身上爆发开来！
虽然不是针对她，但整个无尘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桌椅、蒲团，甚至空间本身都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嗡鸣。他依旧端坐着，但眸底深处，仿佛有黑色的风暴在汇聚，翻涌着痛苦与毁灭。
他死死地盯着她，胸膛有了细微的起伏。
“你，究竟想知道什么？”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沙哑，与他平日清越冷冽的声线判若两人。
云昭在他的威压下感到呼吸有些困难，但她强迫自己站直身体，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弟子只是好奇。好奇师尊这般人物，也会有害怕的事情吗？您在害怕什么？是害怕提及‘过去’，还是害怕……面对那个因‘过去’而道心不稳的自己？”
话音落下的瞬间，云昭清楚地看到，谢无妄眼底的风暴彻底冲破了禁锢。
他猛地站起身！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疾风，吹动了云昭额前的碎发。他高大的身影瞬间投下一片阴影，将云昭完全笼罩。那双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辨的情绪——是震怒，是恐慌，是深入骨髓的痛苦，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占有欲。
“道心不稳？”他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他身上那股冷香此刻变得极具侵略性，“你凭什么认定，本尊道心不稳？”
云昭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残忍的验证成功的悸动。她看到了，她终于撕开了那层冰冷的伪装，看到了其下汹涌的、真实的谢无妄。
“若非道心不稳，师尊为何只因弟子几句关于‘得失’、‘牺牲’的请教，便如此动怒？”她仰着头，声音虽轻，却像最锋利的针，“是因为这些话，恰好戳中了您不愿示人的伤处吗？那个伤处……是什么？”
谢无妄的手抬了起来，似乎想抓住她的肩膀，那动作带着一种失控的力量感，但在即将触碰到她衣襟的前一刻，硬生生僵在半空。他的手指蜷缩，紧握成拳，骨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脆响。
他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像是要将她吞噬，又像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虚无的影子。殿内灵力震荡得更加厉害，梁柱上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纹。
“不要再说了。”他声音里的沙哑更重，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命令，这与他此刻极具压迫感的姿态形成了荒谬的对比。
云昭知道，她不能再逼下去了。再进一步，或许就是彻底的崩溃，或者……是无法预料的反弹。
她适时地后退了半步，微微垂下眼帘，敛去眸中所有得窥真相的锋芒，重新变回那个恭顺的弟子：“是弟子妄言了。请师尊息怒。”
云昭的退让，像一盆冷水，暂时浇熄了谢无妄眼中翻腾的毁灭欲。
那骇人的威压如潮水般褪去，震荡的空间缓缓平复。但他周身弥漫的那种浓重的、几乎化为实质的痛苦与孤寂，却没有随之消散。
他站在原地，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拳头紧握，半晌没有动静。仿佛一座瞬间被风雪冰封的火山，外表恢复了冰冷，内里却仍是滚烫的、濒临爆发的熔岩。
过了许久，久到云昭以为他会一直这样站下去，他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背对着她。
那挺拔如松的背影，此刻在云昭眼中，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萧索。
“出去。”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耗尽所有气力的疲惫。
云昭没有再说话，她依言躬身行礼，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平稳地走出了无尘殿。
当她踏出殿门的瞬间，身后厚重的大门无声地合拢，将她与殿内那个失控又脆弱的仙尊彻底隔绝。
殿外，阳光正好，洒在身上带着暖意。云昭却觉得心底一片冰凉，又一片滚烫。
她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谢无妄的心魔，与她，与前世她的“牺牲”，有着最直接、最深刻的关联。他的反应如此激烈，恰恰说明了一切。
可是，为什么？
如果他真的在意到如此地步，前世又为何能亲手将她送上祭坛？那冰冷的眼神，那毫无波澜的“为苍生，倾赴死”，难道都是假的吗？
殿门在她身后紧闭，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云昭站在阳光下，看着那扇隔绝了内外的殿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盘旋不去：谢无妄，你的心魔里，究竟藏着怎样一个……连你自己都无法面对的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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